九年级下册语文书课本共计24篇,其详细列表如下:
第一单元
1.诗两首《我爱这土地》、《乡愁》
1.1《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2《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2.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wWW.7gushi.com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
那里,永恒的中国!
3.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 祖国呵(音同“啊”)!
我是贫困,
我是悲哀。
我是你祖祖辈辈
痛苦的希望呵,
是“飞天”袖间
千百年来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 祖国呵!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
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
我是你挂着眼泪的笑涡;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
是绯红的黎明
正在喷薄;
—— 祖国呵!
我是你的十亿分之一,
是你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总和;
你以伤痕累累的乳房
喂养了
迷惘的我、深思的我、 沸腾的我;
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
去取得
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
—— 祖国呵,
我亲爱的祖国!
4.外国诗两首《黑人谈河流》、《祖国》
4.1《黑人谈河流》
我了解河流:
我了解像世界一样的古老的河流,
比人类血管中流动的血液更古老的河流。
我的灵魂变得像河流一般的深邃。
晨曦中我在幼发拉底河沐浴,
在刚果河畔我盖了一间茅舍,
河水潺潺催我入眠。
我瞰望尼罗河,在河畔建造了金字塔。
当林肯去新奥尔良时,
我听到密西西比河的歌声,
我瞧见它那浑浊的胸膛
在夕阳下闪耀的金光。
我了解河流:
古老的黝黑的河流。
我的灵魂变得像河流一般深邃。
4.2《祖国》
我爱祖国,但用的是奇异的爱情!
连我的理智也不能把它战胜。
无论是鲜血换来的光荣,
无论是充满了高傲的虔信的宁静,
无论是那远古时代的神圣的传言,
都不能激起我心中的慰藉的幻梦。
但我爱——我不知道为什么——
它那草原上凄清冷漠的沉静 ,
它那随风晃动的无尽的森林,
它那大海似的汹涌的河水的奔腾;
我爱乘着车奔上那村落间的小路,
用缓慢的目光透过那苍茫的夜色,
惦念着自己夜间的宿地,迎接着
道路旁荒村中那点点颤抖的灯光;
我爱那野火冒起的轻烟,
草原上过夜的大队车马,
苍黄的田野中小山头上,
那两棵闪着微光的白桦。
我怀着人所不知的快乐
望着堆满谷物的打谷场,
覆盖着稻草的农家草房,
镶嵌着浮雕窗板的小窗;
而在有露水的节日夜晚,
在那醉酒的农人笑谈中,
看着那伴着口哨的舞蹈,
我可以直看到夜半更深。
第二单元
5.孔乙己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6.蒲柳人家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热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
那一年是1936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
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马配鞍,何满子穿上这条花红兜肚,一定会在小伙伴们中间出人头地。可是,何满子一天也不穿。
满子整天在运河滩上野跑,头顶着毒热的阳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风凉,二又窝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谁的兜肚也没有这么花儿草儿的鲜艳,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们要用手指刮破脸蛋儿,臊得他得找个田鼠窝钻进去;小小子儿们也要敲起锣鼓似的叫他小丫头儿,管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
何满子不穿花红兜肚,奶奶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他,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还威吓要三天不给他饭吃。原来,这条兜肚大有讲究。何满子是个娇哥儿,奶奶老是怕阎王爷打发白无常把他勾走;听说阎王爷非常重男轻女,何满子穿上花红兜肚,男扮女妆,阎王爷老眼昏花的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恶念。
何满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个儿,一双大脚,青铜肤色,嗓门也亮堂,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动起手来,别看五六十岁了,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锅的。
她家坐落在北运河岸上,门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门口路过,也正是歇晌时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篱笆外的伞柳阴下放鸭子,一见几个纤夫赤身露体,只系着一条围腰,裤子卷起来盘在头上,便断喝一声:“站住!”这几个纤夫头顶着火盆子,拉了百八十里路,顶水又逆风,还没有歇脚打尖,个顶个窝着一肚子饿火。一丈青大娘的这一声断喝,他们只当耳旁风。一丈青大娘见他们头也不抬,理也不理,气更大了,又吆喝了一声:“都给我穿上裤子!”有个年轻不知好歹的纤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没好气地说:“一大把岁数儿,什么没见过;不爱看合上眼,掉过脸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来,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两只叮叮当当响的黄铜镯子,一阵风冲下河坡,阻挡在这几个纤夫的面前,手戳着他们的鼻子说:“不能叫你们腌臜了我们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纤夫,是个生楞儿,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说:“好狗不挡道!”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个耳刮子抡圆了扇过去,那个年轻的纤夫就像风吹乍蓬,转了三转,拧了三圈儿,满脸开花,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滚烫的白沙滩上,紧一口慢一口捯气,高一声低一声呻吟。几个纤夫见他们的伙伴挨了打,唿哨而上;只听咯吧一声,一丈青大娘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带着呼呼风声挥舞起来,把这几个纤夫扫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纷纷落水。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站在河边大骂不住声,还不许那几个纤夫爬上岸来;大帆船失去了纤力,掌舵的绽裂了虎口,也驾驭不住,在河上转开了磨。最后,还是船老板请出了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了两三个时辰,一丈青大娘才算开恩放行。
一丈青大娘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种地、撑船、打鱼都是行家。她还会扎针、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红伤。这个小村大人小孩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她妙手回春;全村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双粗大的手给接来了人间。
不过,别看一丈青大娘能镇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满子。何家世代单传,辈辈一棵苗,何满子的爷爷就是老生儿,他父亲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将近四十岁时才落生的;偏是何满子不同凡响,是他母亲头一胎生下来的贵子。一丈青大娘一听见孙子呱呱坠地的啼声,喜泪如雨,又烧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许愿。洗三那天,亲手杀了一只羊和三只鸡,摆了个小宴;满月那天,更杀了一口猪和六只鸭,大宴乡亲。她又跑遍沿河几个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零碎布头儿,给何满子缝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给何满子穿上,抱出来见客,博得一片彩声。到一周岁生日,还打造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铜镀金长命锁,金光闪闪,差一点把何满子勒断了气。
何满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这一来,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儿媳妇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何满子的父亲,十三岁到通州城里一家书铺学徒,学的是石印。他学会一笔好字,也学会一笔好画,人又长得清秀,性情十分温顺,掌柜的很中意,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何满子的爷爷虚荣心强,好攀高枝儿,眉开眼笑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一丈青大娘却不大乐意,她不喜欢城里人,想给儿子找个农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帮她干活,也能支撑门户。可是,她拗不过老头子,也怕伤了儿子的心,不乐意也只得同意了。何满子的母亲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个小书铺一年也只能赚个温饱;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虽没上过学,却也熏陶得一身书香,识文断字。她又长得好看,身子单薄,言谈举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里,就是一朵中看而无用的纸花,心里不喜爱。何满子的母亲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乡下又住不惯,一住娘家就不想回来。等生下了何满子,何满子的父亲就想在城里另立个家。一丈青大娘是个爱面子的人,分家丢脸,可是一家子鸡吵鹅斗,也惹人笑话;老人家左右为难,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但是,前思后想,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到了儿点了头。不过,却有个条件,那就是儿媳妇不能把何满子带走。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何满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请来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三天三夜,婆媳俩才算讲定,何满子上学之前,留在奶奶身边;该上学了,再接到城里跟父母团聚。
何满子在奶奶身边长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赶快搬梯子去摘。长到四五岁,就像野鸟不入笼,一天不着家,整日在河滩野跑。奶奶八样不放心,怕让狗咬了,怕让鹰抓了,怕掉在土井子里,怕给拍花子的拐走。老人家提心吊胆,就像丢了魂儿,出来进去团团转,扯着一条亮堂嗓门儿,村前村后,河滩野地,喊哑了嗓子。何满子却隐匿在柳棵子地里,深藏到芦苇丛中,潜伏在青纱帐内的豆棵下,跟奶奶捉迷藏,暗暗发笑。等到天黑回家去,奶奶抄起顶门杠子,要敲碎何满子的光葫芦头;何满子一动不动,眼皮眨也不眨,奶奶只得把顶门杠子一扔,叫了声:“小祖宗儿!”回到屋里给孙子做好吃的去了。不是煮鸡蛋,就是烙白面饼。
这一天,何满子的爷爷回来了。一丈青大娘跟老头子叨唠这个,嘟哝那个,老头子阴沉着脸,哼哼哈哈,一脑门子官司;一丈青大娘气不打一处来,跟老头子叫起了苦,顺口就给何满子告了状。爷爷是个风火性儿,一怒之下,就把何满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跑不了更飞不了。而且,在他面前扔下一个纸盒,盒子里有一百个方块字码,还有一块石板和一支石笔,勒令他在这一个歇晌的工夫,把这一百个字写下来。
这倒难不住何满子。可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失去自由,心里委屈而又憋闷,两眼直呆呆,双手懒洋洋,一点也没有写字的兴致。
7.变色龙
警官奥楚蔑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提着小包,穿过市场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巡警,端着一个筛子,盛满了没收来的醋栗。四下里一片沉静。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商店和饭馆的门无精打采地敞着,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就跟许多饥饿的嘴巴一样;门口连一个乞丐也没有。
“好哇,你咬人?该死的东西!”奥楚蔑洛夫忽然听见叫喊声:“伙计们,别放走它!这年月,咬人可不行!逮住它!哎哟……哎哟!”
传来了狗的尖叫声。奥楚蔑洛夫向那边一瞧,看见从商人彼楚金的木柴厂里跑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地跑着,不住地回头瞧。它后边跟着追来一个人,穿着浆硬的花布衬衫和敞着怀的坎肩。他追上狗,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下,抓住了狗的后腿。又传来了狗的叫声,还有人的叫喊:“别放走它!”有人从商店里探出头来,脸上还带着睡意。木柴厂四周很快就聚了一群人,仿佛一下子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好像出乱子了,长官!”巡警说。
奥楚蔑洛夫微微向左一转,往人群那里走去。在木柴厂门口,他看见那个敞开了坎肩的人举起右手,把一个血淋淋的手指头伸给人们看。他那半醉的脸上现出这样的神气:“我要揭你的皮,坏蛋!”就连那手指头也像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奥楚蔑洛夫认出这人是首饰匠赫留金。这个案子的“罪犯”呢,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开,浑身发抖——原来是一条白色的小猎狗,脸尖尖的,背上有块黄斑。它那含泪的眼睛流露出悲苦和恐怖的神情。
“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奥楚蔑洛夫挤进人群里去,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你究竟为什么举着那个手指头?……谁在嚷?”
“长官,我好好地走我的路,没招谁没惹谁……”赫留金开口了,拿手罩在嘴上,咳嗽一下,“我正在跟密特里·密特里奇谈木柴的事,忽然,这个*畜生无缘无故就把这手指头咬了一口……你得原谅我,我是做工的人,我做的是细致的活儿。这得叫他们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也许我要有一个礼拜不能用这个手指头啦……长官,就连法律上也没有那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这么让畜生乱咬一阵,那在这世界上也没个活头了。”
“嗯!不错……”奥楚蔑洛夫严厉地说,咳了一声,拧起眉头,“不错……这是谁家的狗?我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我要拿点颜色出来给那些放出狗来到处乱跑的人看看。那些老爷既然不愿意遵守法令,现在就得管管他们。等到他,那个混蛋,受了罚,拿出钱来,他才会知道放出这种狗来,放出这种野畜生来,会有什么下场。我要好好地教育他一顿!叶尔德林,”警官对巡警说,“去调查一下,这是谁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条狗呢,把它弄死好了。马上去办,别拖!这多半是条疯狗……请问,这到底是谁家的狗?”
“这好像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狗。”人群里有人说。
“席加洛夫将军?哦!……叶尔德林,帮我把大衣脱下来……真要命,天这么热,看样子多半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还不懂:它怎么会咬着你的?”奥楚蔑洛夫对赫留金说,“难道它够得着你的手指头?它是那么小;你呢,却长得这么魁梧!你那手指头一定是给小钉子弄破的,后来却异想天开,想得到一笔什么赔偿费了。你这种人啊……是出了名的!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鬼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长官,他本来是开玩笑,把烟卷戳到狗的脸上去;狗呢——可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荒唐的家伙,长官!”
“胡说,独眼鬼!你什么也没看见,你为什么胡说?他老人家是明白人,看得出来到底谁胡说,谁像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要是我说了谎,那就让调解法官审问我好了。他的法律上说得明白,现在大家都平等啦。不瞒您说,我的兄弟就在当宪兵……”
“少说废话!”
“不对,这不是将军家里的狗……”巡警深思地说,“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他家的狗,全是大猎狗。”
“你拿得准吗?”
“拿得准,长官……”
“我也知道。将军家里都是些名贵的、纯种的狗;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毛色既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个下*胚子。居然有人养这种狗!这人的脑子上哪儿去啦?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见,你们猜猜看,结果会怎样?那儿的人可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眨眼的工夫就叫它断了气!你呢,赫留金,受了害,我们绝不能不管。得好好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
“不过也说不定就是将军家的狗……”巡警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的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将军家院子里看见过这样的一条狗。”
“没错儿,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
“哦!……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像起风了,挺冷……你把这条狗带到将军家里去,问问清楚。就说这狗是我找着,派人送上的。告诉他们别再把狗放到街上来了。说不定这是条名贵的狗;可要是每个猪崽子都拿烟卷戳到它的鼻子上去,那它早就毁了。狗是娇贵的动物……你这混蛋,把手放下来!不用把你那蠢手指头伸出来!怪你自己不好!……”
“将军家的厨师来了,问他好了--喂,普洛诃尔!过来吧,老兄,上这儿来!瞧瞧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
“瞎猜!我们那儿从来没有这样的狗!”
“那就用不着白费工夫再上那儿去问了,”奥楚蔑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白费工夫说空话了。既然普洛诃尔说这是野狗,那它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这不是我们的狗,”普洛诃尔接着说,“这是将军的哥哥的狗。他哥哥是前几天才到这儿来。我们将军不喜欢这种小猎狗,他哥哥却喜欢。”他哥哥来啦?是乌拉吉米尔·伊凡尼奇吗?”奥楚蔑洛夫问,整个脸上洋溢着含笑的温情,“哎呀,天!我还不知道呢!他是上这儿来住一阵就走吗?”
“是来住一阵的。”
“哎呀,天!他是惦记他的兄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这么说,这是他老人家的狗?高兴得很……把它带走吧。这小狗还不赖,怪伶俐的,一口就咬破了这家伙的手指头!哈哈哈……得了,你干什么发抖呀?呜呜……呜呜……这坏蛋生气了……好一条小狗……”
普洛诃尔喊一声那条狗的名字,带着它从木柴厂走了。那群人就对着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奥楚蔑洛夫向他恐吓说,裹紧大衣,接着穿过市场的广场径自走了。
8.热爱生命
一切,总算剩下了这一点——
他们经历了生活的困苦颠连;
能做到这种地步也就是胜利,
尽管他们输掉了赌博的本钱。
他们两个一瘸一拐地,吃力地走下河岸,有一次,走在前面的那个还在乱石中间失足摇晃了一下。他们又累又乏,因为长期忍受苦难,脸上都带着愁眉苦脸、咬牙苦熬的表情。他们肩上捆着用毯子包起来的沉重包袱。总算那条勒在额头上的皮带还得力,帮着吊住了包袱。他们每人拿着一支来复枪。他们弯着腰走路,肩膀冲向前面,而脑袋冲得更前,眼睛总是瞅着地面。
“我们藏在地窖里的那些子弹,我们身边要有两三发就好了,”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说道。
他的声调,阴沉沉的,干巴巴的,完全没有感情。他冷冷地说着这些话;前面的那个只顾一瘸一拐地向流过岩石、激起一片泡沫的白茫茫的小河里走去,一句话也不回答。
后面的那个紧跟着他。他们两个都没有脱掉鞋袜,虽然河水冰冷——冷得他们脚腕子疼痛,两脚麻木。每逢走到河水冲击着他们膝盖的地方,两个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跟在后面的那个在一块光滑的圆石头上滑了一下,差一点没摔倒,但是,他猛力一挣,站稳了,同时痛苦地尖叫了一声。他仿佛有点头昏眼花,一面摇晃着,一面伸出那只闲着的手,好象打算扶着空中的什么东西。站稳之后,他再向前走去,不料又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于是,他就站着不动,瞧着前面那个一直没有回过头的人。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足足站了一分钟,好象心里在说服自己一样。接着,他就叫了起来:“喂,比尔,我扭伤脚腕子啦。”
比尔在白茫茫的河水里一摇一晃地走着。他没有回头。
后面那个人瞅着他这样走去;脸上虽然照旧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流露着跟一头受伤的鹿一样的神色。
前面那个人一瘸一拐,登上对面的河岸,头也不回,只顾向前走去,河里的人眼睁睁地瞧着。他的嘴唇有点发抖,因此,他嘴上那丛乱棕似的胡子也在明显地抖动。他甚至不知不觉地伸出舌头来舐舐嘴唇。
“比尔!”他大声地喊着。
这是一个坚强的人在患难中求援的喊声,但比尔并没有回头。他的伙伴干瞧着他,只见他古里古怪地一瘸一拐地走着,跌跌冲冲地前进,摇摇晃晃地登上一片不陡的斜坡,向矮山头上不十分明亮的天际走去。他一直瞧着他跨过山头,消失了踪影。于是他掉转眼光,慢慢扫过比尔走后留给他的那一圈世界。
靠近地平线的太阳,象一团快要熄灭的火球,几乎被那些混混沌沌的浓雾同蒸气遮没了,让你觉得它好象是什么密密团团,然而轮廓模糊、不可捉摸的东西。这个人单腿立着休息,掏出了他的表,现在是四点钟,在这种七月底或者八月初的季节里——他说不出一两个星期之内的确切的日期——他知道太阳大约是在西北方。他瞧了瞧南面,知道在那些荒凉的小山后面就是大熊湖;同时,他还知道在那个方向,北极圈的禁区界线深入到加拿大冻土地带之内。他所站的地方,是铜矿河的一条支流,铜矿河本身则向北流去,通向加冕湾和北冰洋。他从来没到过那儿,但是,有一次,他在赫德森湾公司的地图上曾经瞧见过那地方。
他把周围那一圈世界重新扫了一遍。这是一片叫人看了发愁的景象。到处都是模糊的天际线。小山全是那么低低的。没有树,没有灌木,没有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辽阔可怕的荒野,迅速地使他两眼露出了恐惧神色。
“比尔!”他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喊道:“比尔!”
他在白茫茫的水里畏缩着,好象这片广大的世界正在用压倒一切的力量挤压着他,正在残忍地摆出得意的威风来摧毁他。他象发疟子似地抖了起来,连手里的枪都哗喇一声落到水里。这一声总算把他惊醒了。他和恐惧斗争着,尽力鼓起精神,在水里摸索,找到了枪。他把包袱向左肩挪动了一下,以便减轻扭伤的脚腕子的负担。接着,他就慢慢地,小心谨慎地,疼得闪闪缩缩地向河岸走去。
他一步也没有停。他象发疯似地拼着命,不顾疼痛,匆匆登上斜坡,走向他的伙伴失去踪影的那个山头——比起那个瘸着腿,一瘸一拐的伙伴来,他的样子更显得古怪可笑。可是到了山头,只看见一片死沉沉的,寸草不生的浅谷。他又和恐惧斗争着,克服了它,把包袱再往左肩挪了挪,蹒跚地走下山坡。
谷底一片潮湿,浓厚的苔藓,象海绵一样,紧贴在水面上。他走一步,水就从他脚底下溅射出来,他每次一提起脚,就会引起一种吧咂吧咂的声音,因为潮湿的苔藓总是吸住他的脚,不肯放松。他挑着好路,从一块沼地走到另一块沼地,并且顺着比尔的脚印,走过一堆一堆的、象突出在这片苔藓海里的小岛一样的岩石。
他虽然孤零零的一个人,却没有迷路。他知道,再往前去,就会走到一个小湖旁边,那儿有许多极小极细的枯死的枞树,当地的人把那儿叫作“提青尼其利”——意思是“小棍子地”。而且,还有一条小溪通到湖里,溪水不是白茫茫的。
溪上有灯心草——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但是没有树木,他可以沿着这条小溪一直走到水源尽头的分水岭。他会翻过这道分水岭,走到另一条小溪的源头,这条溪是向西流的,他可以顺着水流走到它注入狄斯河的地方,那里,在一条翻了的独木船下面可以找到一个小坑,坑上面堆着许多石头。这个坑里有他那支空枪所需要的子弹,还有钓钩、钓丝和一张小鱼网——打猎钓鱼求食的一切工具。同时,他还会找到面粉——并不多——此外还有一块腌猪肉同一些豆子。
比尔会在那里等他的,他们会顺着狄斯河向南划到大熊湖。接着,他们就会在湖里朝南方划,一直朝南,直到麦肯齐河。到了那里,他们还要朝着南方,继续朝南方走去,那么冬天就怎么也赶不上他们了。让湍流结冰吧,让天气变得更凛冽吧,他们会向南走到一个暖和的赫德森湾公司的站头,那儿不仅树木长得高大茂盛,吃的东西也多得不得了。
这个人一路向前挣扎的时候,脑子里就是这样想的。他不仅苦苦地拼着体力,也同样苦苦地绞着脑汁,他尽力想着比尔并没有抛弃他,想着比尔一定会在藏东西的地方等他。
他不得不这样想,不然,他就用不着这样拼命,他早就会躺下来死掉了。当那团模糊的象圆球一样的太阳慢慢向西北方沉下去的时候,他一再盘算着在冬天追上他和比尔之前,他们向南逃去的每一寸路。他反复地想着地窖里和赫德森湾公司站头上的吃的东西。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至于没有吃到他想吃的东西的日子,那就更不止两天了。他常常弯下腰,摘起沼地上那种灰白色的浆果,把它们放到口里,嚼几嚼,然后吞下去。这种沼地浆果只有一小粒种籽,外面包着一点浆水。一进口,水就化了,种籽又辣又苦。他知道这种浆果并没有养份,但是他仍然抱着一种不顾道理,不顾经验教训的希望,耐心地嚼着它们。
走到九点钟,他在一块岩石上绊了一下,因为极端疲倦和衰弱,他摇晃了一下就栽倒了。他侧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地躺了一会。接着,他从捆包袱的皮带当中脱出身子,笨拙地挣扎起来勉强坐着。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他借着留连不散的暮色,在乱石中间摸索着,想找到一些干枯的苔藓。后来,他收集了一堆,就升起一蓬火——一蓬不旺的,冒着黑烟的火——并且放了一白铁罐子水在上面煮着。
他打开包袱,第一件事就是数数他的火柴。一共六十六根。为了弄清楚,他数了三遍。他把它们分成几份,用油纸包起来,一份放在他的空烟草袋里,一份放在他的破帽子的帽圈里,最后一份放在贴胸的衬衫里面。做完以后,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于是把它们完全拿出来打开,重新数过。
仍然是六十六根。
他在火边烘着潮湿的鞋袜。鹿皮鞋已经成了湿透的碎片。毡袜子有好多地方都磨穿了,两只脚皮开肉绽,都在流血。一只脚腕子胀得血管直跳,他检查了一下。它已经肿得和膝盖一样粗了。他一共有两条毯子,他从其中的一条撕下一长条,把脚腕子捆紧。此外,他又撕下几条,裹在脚上,代替鹿皮鞋和袜子。接着,他喝完那罐滚烫的水,上好表的发条,就爬进两条毯子当中。
他睡得跟死人一样。午夜前后的短暂的黑暗来而复去。
太阳从东北方升了起来——至少也得说那个方向出现了曙光,因为太阳给乌云遮住了。
六点钟的时候,他醒了过来,静静地仰面躺着。他仰视着灰色的天空,知道肚子饿了。当他撑住胳膊肘翻身的时候,一种很大的呼噜声把他吓了一跳,他看见了一只公鹿,它正在用机警好奇的眼光瞧着他。这个牲畜离他不过五十尺光景,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鹿肉排在火上烤得咝咝响的情景和滋味。他无意识地抓起了那支空枪,瞄好准星,扣了一下扳机。公鹿哼了一下,一跳就跑开了,只听见它奔过山岩时蹄子得得乱响的声音。
这个人骂了一句,扔掉那支空枪。他一面拖着身体站起来,一面大声地哼哼。这是一件很慢、很吃力的事。他的关节都象生了锈的铰链。它们在骨臼里的动作很迟钝,阻力很大,一屈一伸都得咬着牙才能办到。最后,两条腿总算站住了,但又花了一分钟左右的工夫才挺起腰,让他能够象一个人那样站得笔直。
他慢腾腾地登上一个小丘,看了看周围的地形。既没有树木,也没有小树丛,什么都没有,只看到一望无际的灰色苔藓,偶尔有点灰色的岩石,几片灰色的小湖,几条灰色的小溪,算是一点变化点缀。天空是灰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太阳的影子。他不知道哪儿是北方,他已经忘掉了昨天晚上他是怎样取道走到这里的。不过他并没有迷失方向。
这他是知道的。不久他就会走到那块“小棍子地”。他觉得它就在左面的什么地方,而且不远——可能翻过下一座小山头就到了。
于是他就回到原地,打好包袱,准备动身。他摸清楚了那三包分别放开的火柴还在,虽然没有停下来再数数。不过,他仍然踌躇了一下,在那儿一个劲地盘算,这次是为了一个厚实的鹿皮口袋。袋子并不大。他可以用两只手把它完全遮没。他知道它有十五磅重——相当于包袱里其他东西的总和——这个口袋使他发愁。最后,他把它放在一边,开始卷包袱。可是,卷了一会,他又停下手,盯着那个鹿皮口袋。他匆忙地把它抓到手里,用一种反抗的眼光瞧瞧周围,仿佛这片荒原要把它抢走似的;等到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开始这一天的路程的时候,这个口袋仍然包在他背后的包袱里。
他转向左面走着,不时停下来吃沼地上的浆果。扭伤的脚腕子已经僵了,他比以前跛得更明显,但是,比起肚子里的痛苦,脚疼就算不了什么。饥饿的疼痛是剧烈的。它们一阵一阵地发作,好象在啃着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须走的路线上。沼地上的浆果并不能减轻这种剧痛,那种刺激性的味道反而使他的舌头和口腔热辣辣的。
他走到了一个山谷,那儿有许多松鸡从岩石和沼地里呼呼地拍着翅膀飞起来。它们发出一种“咯儿-咯儿-咯儿”的叫声。他拿石子打它们,但是打不中。他把包袱放在地上,象猫捉麻雀一样地偷偷走过去。锋利的岩石穿过他的裤子,划破了他的腿,直到膝盖流出的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血迹;但是在饥饿的痛苦中,这种痛苦也算不了什么。他在潮湿的苔藓上爬着,弄得衣服湿透,身上发冷;可是这些他都没有觉得,因为他想吃东西的念头那么强烈。而那一群松鸡却总是在他面前飞起来,呼呼地转,到后来,它们那种“咯儿-咯儿-咯儿”的叫声简直变成了对他的嘲笑,于是他就咒骂它们,随着它们的叫声对它们大叫起来。
有一次,他爬到了一定是睡着了的一只松鸡旁边。他一直没有瞧见,直到它从岩石的角落里冲着他的脸窜起来,他才发现。他象那只松鸡起飞一样惊慌,抓了一把,只捞到了三根尾巴上的羽毛。当他瞅着它飞走的时候,他心里非常恨它,好象它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随后他回到原地,背起包袱。
时光渐渐消逝,他走进了连绵的山谷,或者说是沼地,这些地方的野物比较多。一群驯鹿走了过去,大约有二十多头,都呆在可望而不可即的来复枪的射程以内。他心里有一种发狂似的、想追赶它们的念头,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去捉住它们。一只黑狐狸朝他走了过来,嘴里叼着一只松鸡。这个人喊了一声。这是一种可怕的喊声,那只狐狸吓跑了,可是没有丢下松鸡。
傍晚时,他顺着一条小河走去,由于含着石灰而变成乳白色的河水从稀疏的灯心草丛里流过去。他紧紧抓注这些灯心草的根部,拔起一种好象嫩葱芽,只有木瓦上的钉子那么大的东西。这东西很嫩,他的牙齿咬进去,会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味道很好。但是它的纤维却不容易嚼。
它是由一丝丝的充满了水份的纤维组成的:跟浆果一样,完全没有养份。他丢开包袱,爬到灯心草丛里,象牛似的大咬大嚼起来。他非常疲倦,总希望能歇一会——躺下来睡个觉;可是他又不得不继续挣扎前进——不过,这并不一定是因为他急于要赶到“小棍子地”,多半还是饥饿在逼着他。他在小水坑里找青蛙,或者用指甲挖土找小虫,虽然他也知道,在这么远的北方,是既没有青蛙也没有小虫的。
他瞧遍了每上个水坑,都没有用,最后,到了漫漫的暮色袭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一个水坑里有一条独一无二的、象鲦鱼般的小鱼。他把胳膊伸下水去,一直没到肩头,但是它又溜开了。于是他用双手去捉,把池底的乳白色泥浆全搅浑了。正在紧张的关头,他掉到了坑里,半身都浸湿了。现在,水太浑了,看不清鱼在哪儿,他只好等着,等泥浆沉淀下去。
他又捉起来,直到水又搅浑了。可是他等不及了,便解下身上的白铁罐子,把坑里的水舀出去;起初,他发狂一样地舀着,把水溅到自己身上,同时,固为泼出去的水距离太近,水又流到坑里。后来,他就更小心地舀着,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虽然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手在发抖。这样过了半小时,坑里的水差不多舀光了。剩下来的连一杯也不到。
可是,并没有什么鱼;他这才发现石头里面有一条暗缝,那条鱼已经从那里钻到了旁边一个相连的大坑——坑里的水他一天一夜也舀不干。如果他早知道有这个暗缝,他一开始就会把它堵死,那条鱼也就归他所有了。他这样想着,四肢无力地倒在潮湿的地上。起初,他只是轻轻地哭,过了一会,他就对着把他团团围住的无情的荒原号陶大哭;后来,他又大声抽噎了好久。
他升起一蓬火,喝了几罐热水让自己暖和暖和、并且照昨天晚上那样在一块岩石上露宿。最后他检查了一下火柴是不是干燥,并且上好表的发条,毯子又湿又冷,脚腕子疼得在悸动。可是他只有饿的感觉,在不安的睡眠里,他梦见了一桌桌酒席和一次次宴会,以及各种各样的摆在桌上的食物。
醒来时,他又冷又不舒服。天上没有太阳。灰蒙蒙的大地和天空变得愈来愈阴沉昏暗。一阵刺骨的寒风刮了起来,初雪铺白了山顶。他周围的空气愈来愈浓,成了白茫茫一片,这时,他已经升起火,又烧了一罐开水。天上下的一半是雨,一半是雪,雪花又大又潮。起初,一落到地面就融化了,但后来越下越多,盖满了地面,淋熄了火,糟蹋了他那些当作燃料的干苔藓。
这是一个警告,他得背起包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至于到哪儿去,他可不知道。他既不关心小棍子地,也不关心比尔和狄斯河边那条翻过来的独木舟下的地窖。他完全给“吃”这个词儿管住了。他饿疯了。他根本不管他走的是什么路,只要能走出这个谷底就成。他在湿雪里摸索着,走到湿漉漉的沼地浆果那儿,接着又一面连根拔着灯心草,一面试探着前进。不过这东西既没有味,又不能把肚子填饱。
后来,他发现了一种带酸味的野草,就把找到的都吃了下去,可是找到的并不多,因为它是一种蔓生植物,很容易给几寸深的雪埋没。那天晚上他既没有火,也没有热水,他就钻在毯子里睡觉,而且常常饿醒。这时,雪已经变成了冰冷的雨。他觉得雨落在他仰着的脸上,给淋醒了好多次。天亮了——又是灰蒙蒙的一天,没有太阳。雨已经停了。刀绞一样的饥饿感觉也消失了。他已经丧失了想吃食物的感觉。他只觉得胃里隐隐作痛,但并不使他过分难过。他的脑子已经比较清醒,他又一心一意地想着“小棍子地”和狄斯河边的地窖了。
他把撕剩的那条毯子扯成一条条的,裹好那双鲜血淋淋的脚。同时把受伤的脚腕子重新捆紧,为这一天的旅行做好准备。等到收拾包袱的时候,他对着那个厚实的鹿皮口袋想了很久,但最后还是把它随身带着。
雪已经给雨水淋化了,只有山头还是白的。太阳出来了,他总算能够定出罗盘的方位来了,虽然他知道现在他已经迷了路。在前两天的游荡中,他也许走得过分偏左了。因此,他为了校正,就朝右面走,以便走上正确的路程。
现在,虽然饿的痛苦已经不再那么敏锐,他却感到了虚弱。他在摘那种沼地上的浆果,或者拔灯心草的时候,常常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他觉得他的舌头很干燥,很大,好象上面长满了细毛,含在嘴里发苦。他的心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他每走几分钟,心里就会猛烈地怦怦地跳一阵,然后变成一种痛苦的一起一落的迅速猛跳,逼得他透不过气,只觉得头昏眼花。
中午时分,他在一个大水坑里发现了两条鲦鱼。把坑里的水舀干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他比较镇静,就想法子用白铁罐子把它们捞起来。它们只有他的小指头那么长,但是他现在并不觉得特别饿。胃里的隐痛已经愈来愈麻木,愈来愈不觉得了。他的胃几乎象睡着了似的。他把鱼生吃下去,费劲地咀嚼着,因为吃东西已成了纯粹出于理智的动作。他虽然并不想吃,但是他知道,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吃。
黄昏时候,他又捉到了三条鲦鱼,他吃掉两条,留下一条作第二天的早饭。太阳已经晒干了零星散漫的苔藓,他能够烧点热水让自己暖和暖和了。这一天,他走了不到十哩路;第二天,只要心脏许可,他就往前走,只走了五哩多地。但是胃里却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它已经睡着了。
现在,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带,驯鹿愈来愈多,狼也多起来了。荒原里常常传出狼嗥的声音,有一次,他还瞧见了三只狼在他前面的路上穿过。
又过了一夜;早晨,因为头脑比较清醒,他就解开系着那厚实的鹿皮口袋的皮绳,从袋口倒出一股黄澄澄的粗金沙和金块。他把这些金子分成了大致相等的两堆,一堆包在一块毯子里,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藏好,把另外那堆仍旧装到口袋里。同时,他又从剩下的那条毯子上撕下几条,用来裹脚。他仍然舍不得他的枪,因为狄斯河边的地窖里有子弹。
这是一个下雾的日子,这一天,他又有了饿的感觉。他的身体非常虚弱,他一阵一阵地晕得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对他来说,一绊就摔跤已经不是稀罕事了;有一次,他给绊了一跤,正好摔到一个松鸡窝里。那里面有四只刚孵出的小松鸡,出世才一天光景——那些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只够吃一口;他狼吞虎咽,把它们活活塞到嘴里,象嚼蛋壳似地吃起来,母松鸡大吵大叫地在他周围扑来扑去。他把枪当作棍子来打它,可是它闪开了。他投石子打它,碰巧打伤了它的一个翅膀。松鸡拍击着受伤的翅膀逃开了,他就在后面追赶。
那几只小鸡只引起了他的胃口。他拖着那只受伤的脚腕子,一瘸一拐,跌跌冲冲地追下去,时而对它扔石子,时而粗声吆喝;有时候,他只是一瘸一拐,不声不响地追着,摔倒了就咬着牙、耐心地爬起来,或者在头晕得支持不住的时候用手揉揉眼睛。
这么一追,竟然穿过了谷底的沼地,发现了潮湿苔癣上的一些脚樱。这不是他自己的脚营,他看得出来。一定是比尔的。不过他不能停下,因为母松鸡正在向前跑。他得先把它捉住,然后回来察看。
母松鸡给追得精疲力尽;可是他自己也累坏了。它歪着身子倒在地上喘个不停,他也歪着倒在地上喘个不停,只隔着十来尺,然而没有力气爬过去。等到他恢复过来,它也恢复过来了,他的饿手才伸过去,它就扑着翅膀,逃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这场追赶就这样继续下去。天黑了,它终于逃掉了。由于浑身软弱无力绊了一跤,头重脚轻地栽下去,划破了脸,包袱压在背上。他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久,后来才翻过身,侧着躺在地上,上好表,在那儿一直躺到早晨。
又是一个下雾的日子。他剩下的那条毯子已经有一半做了包脚布。他没有找到比尔的踪迹。可是没有关系。饿逼得他太厉害了——不过——不过他又想,是不是比尔也迷了路。走到中午的时候,累赘的包袱压得他受不了。于是他重新把金子分开,但这一次只把其中的一半倒在地上。到了下午,他把剩下来的那一点也扔掉了,现在,他只有半条毯子、那个白铁罐子和那支枪。
一种幻觉开始折磨他。他觉得有十足的把握,他还剩下一粒子弹。它就在枪膛里,而他一直没有想起。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始终明自,枪膛里是空的。但这种幻觉总是萦回不散。他斗争了几个钟头,想摆脱这种幻觉,后来他就打开枪,结果面对着空枪膛。这样的失望非常痛苦,仿佛他真的希望会找到那粒子弹似的。
经过半个钟头的跋涉之后,这种幻觉又出现了。他于是又跟它斗争,而它又缠住他不放,直到为了摆脱它,他又打开枪膛打消自己的念头。有时候,他越想越远,只好一面凭本能自动向前跋涉,一面让种种奇怪的念头和狂想,象蛀虫一样地啃他的脑髓。但是这类脱离现实的逻思大都维持不了多久,因为饥饿的痛苦总会把他刺醒。有一次,正在这样瞎想的时候,他忽然猛地惊醒过来,看到一个几乎叫他昏倒的东西。他象酒醉一样地晃荡着,好让自己不致跌倒。在他面前站着一匹马。一匹马!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霎时间金星乱迸。他狼狠地揉着眼睛,让自己瞧瞧清楚,原来它并不是马,而是一头大棕熊。这个畜生正在用一种好战的好奇眼光仔细察看着他。
这个人举枪上肩,把枪举起一半,就记起来。他放下枪,从屁般后面的镶珠刀鞘里拔出猎刀。他面前是肉和生命。他用大拇指试试刀刃。刀刃很锋利。刀尖也很锋利。
他本来会扑到熊身上,把它杀了的。可是他的心却开始了那种警告性的猛跳。接着又向上猛顶,迅速跳动,头象给铁箍箍紧了似的,脑子里渐渐感到一阵昏迷。
他的不顾一切的勇气已经给一阵汹涌起伏的恐惧驱散了。处在这样衰弱的境况中,如果那个畜生攻击他,怎么办?
他只好尽力摆出极其威风的样子,握紧猎刀,狠命地盯着那头熊。它笨拙地向前挪了两步,站直了,发出试探性的咆哮。
如果这个人逃跑,它就追上去;不过这个人并没有逃跑。现在,由于恐惧而产生的勇气已经使他振奋起来。同样地,他也在咆哮,而且声音非常凶野,非常可怕,发出那种生死攸关、紧紧地缠着生命的根基的恐惧。
那头熊慢慢向旁边挪动了一下,发出威胁的咆哮,连它自己也给这个站得笔直、毫不害怕的神秘动物吓住了。可是这个人仍旧不动。他象石像一样地站着,直到危险过去,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阵,倒在潮湿的苔藓里。
他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前进,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这不是害怕他会束手无策地死于断粮的恐惧,而是害怕饥饿还没有耗尽他的最后一点求生力,他已经给凶残地摧毁了。这地方的狼很多。狼嗥的声音在荒原上飘来飘去,在空中交织成一片危险的罗网,好象伸手就可以摸到,吓得他不由举起双手,把它向后推去,仿佛它是给风刮紧了的帐篷。
那些狼,时常三三两两地从他前面走过。但是都避着他。一则因为它们为数不多,此外,它们要找的是不会搏斗的驯鹿,而这个直立走路的奇怪动物却可能既会抓又会咬。
傍晚时他碰到了许多零乱的骨头,说明狼在这儿咬死过一头野兽。这些残骨在一个钟头以前还是一头小驯鹿,一面尖叫,一面飞奔,非常活跃。他端详着这些骨头,它们已经给啃得精光发亮,其中只有一部份还没有死去的细胞泛着粉红色。难道在天黑之前,他也可能变成这个样子吗?生命就是这样吗,呃?真是一种空虚的、转瞬即逝的东西。只有活着才感到痛苦。死并没有什么难过。死就等于睡觉。它意味着结束,休息。那么,为什么他不甘心死呢?
但是,他对这些大道理想得并不长久。他蹲在苔藓地上,嘴里衔着一根骨头,吮吸着仍然使骨头微微泛红的残余生命。甜蜜蜜的肉味,跟回忆一样隐隐约约,不可捉摸,却引得他要发疯。他咬紧骨头,使劲地嚼。有时他咬碎了一点骨头,有时却咬碎了自己的牙,于是他就用岩石来砸骨头,把它捣成了酱,然后吞到肚里。匆忙之中,有时也砸到自己的指头,使他一时感到惊奇的是,石头砸了他的指头他并不觉得很痛。
接着下了几天可怕的雨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宿,什么时候收拾行李。他白天黑夜都在赶路。他摔倒在哪里就在哪里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慢慢向前走。他已经不再象人那样挣扎了。逼着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因为它不愿意死。他也不再痛苦了。他的神经已经变得迟钝麻木,他的脑子里则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妙的梦境。
不过,他老是吮吸着,咀嚼着那只小驯鹿的碎骨头,这是他收集起来随身带着的一点残屑。他不再翻山越岭了,只是自动地顺着一条流过一片宽阔的浅谷的溪水走去。可是他既没有看见溪流,也没有看到山谷。他只看到幻象。他的灵魂和肉体虽然在并排向前走,向前爬,但它们是分开的,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微弱。
有一天,他醒过来,神智清楚地仰卧在一块岩石上。太阳明朗暖和。他听到远处有一群小驯鹿尖叫的声音。他只隐隐约约地记得下过雨,刮过风,落过雪,至于他究竟被暴风雨吹打了两天或者两个星期,那他就不知道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温和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使他那受苦受难的身体充满了暖意。这是一个晴天,他想道。
也许,他可以想办法确定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劲偏过身子;下面是一条流得很慢的很宽的河。他觉得这条河很陌生,真使他奇怪。他慢慢地顺着河望去,宽广的河湾婉蜒在许多光秃秃的小荒山之间,比他往日碰到的任何小山都显得更光秃,更荒凉,更低矮。他于是慢慢地,从容地,毫不激动地,或者至多也是抱着一种极偶然的兴致,顺着这条奇怪的河流的方向,向天际望去,只看到它注入一片明亮光辉的大海。他仍然不激动。太奇怪了,他想道,这是幻象吧,也许是海市蜃楼吧——多半是幻象,是他的错乱的神经搞出来的把戏。后来,他又看到光亮的大海上停泊着一只大船,就更加相信这是幻象。他眼睛闭了一会再睁开。奇怪,这种幻象竟会这样地经久不散!然而并不奇怪,他知道,在荒原中心绝不会有什么大海,大船,正象他知道他的空枪里没有子弹一样。
他听到背后有一种吸鼻子的声音——仿佛喘不出气或者咳嗽的声音。由于身体极端虚弱和僵硬,他极慢极慢地翻一个身。他看不出附近有什么东西,但是他耐心地等着。
又听到了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离他不到二十尺远的两块岩石之间,他隐约看到一只灰狼的头。那双尖耳朵并不象别的狼那样竖得笔挺;它的眼睛昏暗无光,布满血丝;脑袋好象无力地、苦恼地耷拉着。这个畜生不断地在太阳光里霎眼。它好象有玻正当他瞧着它的时候,它又发出了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
至少,这总是真的,他一面想,一面又翻过身,以便瞧见先前给幻象遮住的现实世界。可是,远处仍旧是一片光辉的大海,那条船仍然清晰可见。难道这是真的吗?他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毕竟想出来了。他一直在向北偏东走,他已经离开狄斯分水岭,走到了铜矿谷。这条流得很慢的宽广的河就是铜矿河。那片光辉的大海是北冰洋。那条船是一艘捕鲸船,本来应该驶往麦肯齐河口,可是偏了东,太偏东了,目前停泊在加冕湾里。他记起了很久以前他看到的那张赫德森湾公司的地图,现在,对他来说,这完全是清清楚楚,入情入理的。
他坐起来,想着切身的事情。裹在脚上的毯子已经磨穿了,他的脚破得没有一处好肉。最后一条毯子已经用完了。枪和猎刀也不见了。帽子不知在什么地方丢了,帽圈里那小包火柴也一块丢了,不过,贴胸放在烟草袋里的那包用油纸包着的火柴还在,而且是干的。他瞧了一下表。时针指着十一点,表仍然在走。很清楚,他一直没有忘了上表。
他很冷静,很沉着。虽然身体衰弱已极,但是并没有痛苦的感觉。他一点也不饿。甚至想到食物也不会产生快感。
现在,他无论做什么,都只凭理智。他齐膝盖撕下了两截裤腿,用来裹脚。他总算还保住了那个白铁罐子。他打算先喝点热水,然后再开始向船走去,他已经料到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
他的动作很慢。他好象半身不遂地哆嗦着。等到他预备去收集干苔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试了又试,后来只好死了这条心,他用手和膝盖支着爬来爬去。有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那个畜生,一面很不情愿地避开他,一面用那条好象连弯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舌头舐着自己的牙床。这个人注意到它的舌头并不是通常那种健康的红色,而是一种暗黄色,好象蒙着一层粗糙的、半干的粘膜。
这个人喝下热水之后,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了,甚至还可以象想象中一个快死的人那样走路了。他每走一两分钟,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他的步子软弱无力,很不稳,就象跟在他后面的那只狼一样又软又不稳;这天晚上,等到黑夜笼罩了光辉的大海的时候,他知道他和大海之间的距离只缩短了不到四哩。
这一夜,他总是听到那只病狼咳嗽的声音,有时候,他又听到了一群小驯鹿的叫声。他周围全是生命,不过那是强壮的生命,非常活跃而健康的生命,同时他也知道,那只病狼所以要紧跟着他这个病人,是希望他先死。早晨,他一挣开眼睛就看到这个畜生正用一种如饥似渴的眼光瞪着他。它夹着尾巴蹲在那儿,好象一条可怜的倒楣的狗。早晨的寒风吹得它直哆嗦,每逢这个人对它勉强发出一种低声咕噜似的吆喝,它就无精打采地呲着牙。
太阳亮堂堂地升了起来,这一早晨,他一直在绊绊跌跌地,朝着光辉的海洋上的那条船走。天气好极了。这是高纬度地方的那种短暂的晚秋。它可能连续一个星期。也许明后天就会结束。
下午,这个人发现了一些痕迹,那是另外一个人留下的,他不是走,而是爬的。他认为可能是比尔,不过他只是漠不关心地想想罢了。他并没有什么好奇心。事实上,他早已失去了兴致和热情。他已经不再感到痛苦了。他的胃和神经都睡着了。但是内在的生命却逼着他前进。他非常疲倦,然而他的生命却不愿死去。正因为生命不愿死,他才仍然要吃沼地上的浆果和鲦鱼,喝热水,一直提防着那只病狼。
他跟着那个挣扎前进的人的痕迹向前走去,不久就走到了尽头——潮湿的苔藓上摊着几根才啃光的骨头,附近还有许多狼的脚樱他发现了一个跟他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厚实的鹿皮口袋,但已经给尖利的牙齿咬破了。他那无力的手已经拿不动这样沉重的袋子了,可是他到底把它提起来了。比尔至死都带着它。哈哈!他可以嘲笑比尔了。
他可以活下去,把它带到光辉的海洋里那条船上。他的笑声粗厉可怕,跟乌鸦的怪叫一样,而那条病狼也随着他,一阵阵地惨嗥。突然间,他不笑了。如果这真是比尔的骸骨,他怎么能嘲笑比尔呢;如果这些有红有白,啃得精光的骨头,真是比尔的话?
他转身走开了。不错,比尔抛弃了他;但是他不愿意拿走那袋金子,也不愿意吮吸比尔的骨头。不过,如果事情掉个头的话,比尔也许会做得出来的,他一面摇摇晃晃地前进,一面暗暗想着这些情形。
他走到了一个水坑旁边。就在他弯下腰找鲦鱼的时候,他猛然仰起头,好象给戳了一下。他瞧见了自己反映在水里的险。脸色之可怕,竟然使他一时恢复了知觉,感到震惊了。这个坑里有三条鲦鱼,可是坑太大,不好舀;他用白铁罐子去捉,试了几次都不成,后来他就不再试了。他怕自己会由于极度虚弱,跌进去淹死。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一层,他才没有跨上沿着沙洲并排漂去的木头,让河水带着他走。
这一天,他和那条船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三哩;第二天,又缩短了两哩——因为现在他是跟比尔先前一样地在爬;到了第五天末尾,他发现那条船离开他仍然有七哩,而他每天连一哩也爬不到了。幸亏天气仍然继续放晴,他于是继续爬行,继续晕倒,辗转不停地爬;而那头狼也始终跟在他后面,不断地咳嗽和哮喘。他的膝盖已经和他的脚一样鲜血淋漓,尽管他撕下了身上的衬衫来垫膝盖,他背后的苔藓和岩石上仍然留下了一路血渍。有一次,他回头看见病狼正饿得发慌地舐着他的血渍、他不由得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可能遭到的结局——除非——除非他干掉这只狼。于是,—幕从来没有演出过的残酷的求生悲剧就开始了——病人一路爬着,病狼一路跛行着,两个生灵就这样在荒原里拖着垂死的躯壳,相互猎取着对方的生命。
如果这是一条健康的狼,那末,他觉得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喂这么一只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狼,他就觉得非常厌恶。他就是这样吹毛求疵。现在,他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又给幻象弄得迷迷糊糊,而神智清楚的时候也愈来愈少,愈来愈短。
有一次,他从昏迷中给一种贴着他耳朵喘息的声音惊醒了。那只狼一跛一跛地跳回去,它因为身体虚弱,一失足摔了一跤。样子可笑极了,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他甚至也不害怕。他已经到了这一步,根本谈不到那些。不过,这一会,他的头脑却很清醒,于是他躺在那儿,仔细地考虑。
那条船离他不过四哩路,他把眼睛擦净之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同时,他还看出了一条在光辉的大海里破浪前进的小船的白帆。可是,无论如何他也爬不完这四哩路。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而且知道以后,他还非常镇静。他知道他连半哩路也爬不了。不过,他仍然要活下去。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他居然会死掉,那未免太不合理了。命运对他实在太苛刻了,然而,尽管奄奄一息,他还是不情愿死。也许,这种想法完全是发疯,不过,就是到了死神的铁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
他闭上眼睛,极其小心地让自己镇静下去。疲倦象涨潮一样,从他身体的各处涌上来,但是他刚强地打起精神,绝不让这种令人窒息的疲倦把他淹没。这种要命的疲倦,很象一片大海,一涨再涨,一点一点地淹没他的意识。有时候,他几乎完全给淹没了,他只能用无力的双手划着,漂游过那黑茫茫的一片;可是,有时候,他又会凭着一种奇怪的心灵作用,另外找到一丝毅力,更坚强地划着。
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现在,他能够听到病狼一呼一吸地喘着气,慢慢地向他逼近。它愈来愈近,总是在向他逼近,好象经过了无穷的时间,但是他始终不动。它已经到了他耳边。那条粗糙的干舌头正象砂纸一样地磨擦着他的两腮。他那两只手一下子伸了出来——或者,至少也是他凭着毅力要它们伸出来的。他的指头弯得象鹰爪一样,可是抓了个空。敏捷和准确是需要力气的,他没有这种力气。
那只狼的耐心真是可怕。这个人的耐心也一样可怕。
这一天,有一半时间他一直躺着不动,尽力和昏迷斗争,等着那个要把他吃掉、而他也希望能吃掉的东西。有时候,疲倦的浪潮涌上来,淹没了他,他会做起很长的梦;然而在整个过程中,不论醒着或是做梦,他都在等着那种喘息和那条粗糙的舌头来舐他。
他并没有听到这种喘息,他只是从梦里慢慢苏醒过来,觉得有条舌头在顺着他的一只手舐去。他静静地等着。狼牙轻轻地扣在他手上了;扣紧了;狼正在尽最后一点力量把牙齿咬进它等了很久的东西里面。可是这个人也等了很久,那只给咬破了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于是,慢慢地,就在狼无力地挣扎着,他的手无力地掐着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慢慢摸过来,一下把狼抓祝五分钟之后,这个人已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狼的身上。他的手的力量虽然还不足以把狼掐死,可是他的脸已经紧紧地压住了狼的咽喉,嘴里已经满是狼毛。半小时后,这个人感到一小股暖和的液体慢馒流进他的喉咙。这东西并不好吃,就象硬灌到他胃里的铅液,而且是纯粹凭着意志硬灌下去的。后来,这个人翻了一个身,仰面睡着了。
捕鲸船“白德福号”上,有几个科学考察队的人员。他们从甲板上望见岸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它正在向沙滩下面的水面挪动。他们没法分清它是哪一类动物,但是,因为他们都是研究科学的人,他们就乘了船旁边的一条捕鲸艇,到岸上去察看。接着,他们发现了一个活着的动物,可是很难把它称作人。它已经瞎了,失去了知觉。它就象一条大虫子在地上蠕动着前进。它用的力气大半都不起作用,但是它老不停,它一面摇晃,一面向前扭动,照它这样,一点钟大概可以爬上二十尺。
三星期以后,这个人躺在捕鲸船“白德福号”的一个铺位上,眼泪顺着他的削瘦的面颊往下淌,他说出他是谁和他经过的一切。同时,他又含含糊糊地、不连贯地谈到了他的母亲,谈到了阳光灿烂的南加利福尼亚,以及桔树和花丛中的他的家园。
没过几天,他就跟那些科学家和船员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吃饭了,他馋得不得了地望着面前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焦急地瞧着它溜进别人口里。每逢别人咽下一口的时候,他眼睛里就会流露出一种深深惋惜的表情。他的神志非常清醒,可是,每逢吃饭的时候,他免不了要恨这些人。他给恐惧缠住了,他老怕粮食维持不了多久。他向厨子,船舱里的服务员和船长打听食物的贮藏量。他们对他保证了无数次,但是他仍然不相信,仍然会狡猾地溜到贮藏室附近亲自窥探。
看起来,这个人正在发胖。他每天都会胖一点。那批研究科学的人都摇着头,提出他们的理论。他们限制了这个人的饭量,可是他的腰围仍然在加大,身体胖得惊人。
水手们都咧着嘴笑。他们心里有数。等到这批科学家派人来监视他的时候,他们也知道了。他们看到他在早饭以后萎靡不振地走着,而且会象叫化子似地,向一个水手伸出手。那个水手笑了笑,递给他一块硬面包,他贪婪地把它拿住,象守财奴瞅着金子般地瞅着它,然后把它塞到衬衫里面。别的咧着嘴笑的水手也送给他同样的礼品。
这些研究科学的人很谨慎。他们随他去。但是他们常常暗暗检查他的床铺。那上面摆着一排排的硬面包,褥子也给硬面包塞得满满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塞满了硬面包。然而他的神志非常清醒。他是在防备可能发生的另一次饥荒——就是这么回事。研究科学的人说,他会恢复常态的;事实也是如此,“白德福号”的铁锚还没有在旧金山湾里隆隆地抛下去,他就正常了。
第三单元
9.谈生命
我不知道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他从生命最高处发源 ,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他曲折地穿过了悬崖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地流走,一路上他享受着他所遭遇的一切:有时候他遇到巉(chán)岩前阻,他愤激地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地起伏催逼,直到冲倒了这危崖,他才心平气和地一泻千里。有时候他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他快乐而又羞怯,静静地流着,低低地吟唱着,轻轻地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有时候他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使他的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他,大雨击打着他,他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他许多新生的力量。有时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他只想休憩,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他向前走……终于有一天,他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啊!他已经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地流入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也许有一天,他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生命像一棵小树,他从地底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快乐地破壳出来。他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上、城墙上,只要他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他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他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他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他穿枝拂叶地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他遇着骄奢的春天,他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他飘翔喧闹,小鸟在他枝头欣赏唱歌,他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鸣。他长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秋风起了,将他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他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和怡悦!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他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他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严地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他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也许有一天,他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风吹草动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世界、国家和个人的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10.那树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上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路上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佝偻,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动,而且据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层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丈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颈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阴,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看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于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丈外幼儿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于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更快,柏油路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②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碾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有新的建筑物衬托,绿得更深沉。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下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有诗意。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但他依然绿着。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么老这么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清阴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闲地停住的地方。幼儿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于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也不落下。那一蓬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有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二十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丫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里,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功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于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安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与树为邻的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息,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哮喘病。伐树的工人什么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本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的每一平方厘米仍绿着。它果然绿着生、绿着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着斗笠,包着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见过那么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着几个睁大眼睛了的同伴,她表现出乡村女子特有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生虫。于是弱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后,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周,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它们来参加树的葬礼。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③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了个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超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11.地下森林断想
森林是雄伟壮丽的,遮天蔽日,浩瀚无垠。风来似一片绿色的海,夜静如一堵坚固的墙。那就是森林,地球尚未造就人类,却已经造就了它,植物世界骄傲的代表。
可是你,却为什么长在这里?长在这阴森森、黑黝黝的幽深的峡谷。为了寻找你,我爬上了高高的山岭,穿过了长长的石洞。袅袅烟云在我身边飘浮,而你那充满生机的树梢,却刚够得着我的脚尖,不及山坡上小草儿高。你似乎深不见底,宽不可测,没有人见过你的全貌。虽然你拥有珍贵的树木,这大自然无价的财富,然而你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多么不公平啊,你这个世上罕见的地下森林。你从哪里飞来?你究竟遭受了什么不幸,以致使你沉入这黑暗的深渊,熬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那一定是遥远的年代了。那时候这里也许是一片芬芳的草地,也许是肥美的湖沼,美丽的大自然,万物鼎盛。可是突然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瞬息改变了一切。狂风呼啸,气浪灼人,沙石飞腾,岩浆横溢,霎时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
人们不知道地球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或许仅仅是因为它喜欢运动。啊,听苍郁的巨木在风暴中咔咔折断,见地心的“热血”喷射上天,气势之宏伟壮观,连太阳都要肃然起敬。
然而它终于息怒了。于是一切都平静下来。平静了,草地变成了明镜似的湖,昔日的湖底成了奇形怪状的石山,它把岩石熔化成沙砾,把峻岭劈成深渊。一切都改变了:烧焦的石头取代了绿色的森林,黑色的岩浆覆盖了娇艳的野花。多么宁静的世界哟,万籁俱寂,没有百鸟啾啾,没有树叶沙沙……
就像那一切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痕迹一样,在这里,黑龙江省宁安县境内距镜泊湖180公里的山林里,早已沉寂的火山留下了7个不规则的深坑,四面均为悬崖,险岩峭立,怪石嶙峋②。深处百十米,浅处少说也有三四十米,谷底开阔,散落着万年前山摇地动时崩塌下来的巨石。
火山制造了峡谷、深渊,却没有留下生命,山是光秃秃的,谷是光秃秃的,太阳依然高悬,可是山没有颜色,谷没有颜色……
多少年过去了,风儿把山顶上岩石的表层化作了泥土,瘠薄而细密;它又不辞辛苦地从远处茂密树林里捎来种子,让雨水把它们唤醒。坡上青翠的小苗讨得阳光喜欢了,阳光便慷慨地抚爱它们。于是,灰黑的火山石变绿了,悬崖上,山岭间,一片郁郁葱葱,鸟儿也回来,为的是歌唱生命。
然而那幽暗的峡谷,却依然如故。黑黝黝、光秃秃、阴森森、静悄悄。樵夫听得见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嗒回声,猎人追踪狼嗥虎啸。至此,除了厚厚的青苔外什么也没有。几千年过去了,大自然的生命无处不在,峡谷却没有资格得到哪怕一株小草……
也许鸟儿掠过山崖,衔叼的草茎曾在这里落下过草籽儿,但是草籽儿没有发芽;也许山泉流过谷底,携带过几粒花种,但是小花儿没有长大。都说阳光是公平的,在这里却不,不!它沉湎于高山大川平野对它的欢呼致意,却从来没有到这深深的峡谷的底部来过。它吝啬地在崖口徘徊,装模做样地点头。它从没有留意过这陷落的大坑,而早已将它遗忘了。即使夏日的正午偶有几束光线由于好奇而向谷底窥测,也是斜视着,没有几丝暖意。
阳光不喜欢峡谷,峡谷莫非不知道?
阳光是公平的么?峡谷莫非不明白?
不幸的峡谷,它本可以变成一串明珠也似的小湖,像德都县的高山堰塞湖“五大连池”那样,轻而易举就可赢得人们的赞美。可是它却不。它悄然无声地躺在这断壁底下,并不急于到世上去炫耀自己,它隐姓埋名,安于这荒僻的大山之间,总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希望着什么。它究竟在期待和希望着什么呢?
长空的大风经过这里,停下了脚步。不等探询,便很快理解了它。它把坑口的石块碾成粉末,一点一点地撒落到峡谷的石缝里去。
洁净的山泉日日与它相伴,也终于明白了它。它从石洞里流出来,又一滴一滴渗进石缝里去,把石块碾成的粉末变成了泥土。
山顶的鱼鳞松时时顾盼着它。虽然相对无言,却是心心相通。它敬仰峡谷深沉的品格,钦佩峡谷坚韧的毅力,它为阳光的偏爱愤懑,为深渊的遭遇不平。秋天,它结下了沉甸甸的种子,便毅然跳进了峡谷的怀抱,献身于那没有阳光的“地下”,也许为它所感召,纯洁的白桦、挺拔的青杨、秀美的黄菠萝,它们勇敢的种子,都来了,来了。一粒、几十粒、几百粒。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了试一试大自然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强……
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
孱弱的小苗曾在寒冷霜冻中死去,但总有强者活下来了,长起来了,从没有阳光的深坑里长起来。
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进入了人类的文明时代。终于有一天,人们在昔日的死火山口发现了一个奇迹,一个生命史上的奇迹幽暗的峡谷里竟然柞木苍郁,松树成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一片蔚为壮观的森林。只因为它集于井底一般的深谷之中,而又黑森森不见阳光,有人便为它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地下森林。
如果它早已变成漂亮的小湖,奇丽的深潭,也许早就免除了这“地下”的一切艰辛。但是它不愿意。它懂得阳光虽然嫌弃它,时间却是公正的,为此它宁可付出几万年的代价。它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向上,爱生命竟爱得那样热烈真挚。尽管阳光一千次对它背过脸去,它却终于把粗壮的双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顶,把伟岸的成材③无私奉献给人们,得到了自己期待和希望已久的荣光。
我为寻你爬上了高高的岭,原只是因为好奇,却想不到你如此强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怀。我不愿离去了。我望见涧底泉水闪烁,我明白那是你含泪的微笑。
秋日的艳阳在森林的树梢上欢乐地跳跃,把林子里墨绿的松、金色的唐棋、橘黄的杨、火红的枫,打扮得五彩缤纷。瞧!阳光现在多么喜爱它们,好像它从来就是这么慷慨。
风儿从我脚下的林子里钻出来,送来林涛愉悦而又深沉的低吟。你的歌是唱给曾在困难中真诚地帮助过你的伙伴们听的吗?它们如今都到哪儿去了呢……
干枯的小草儿在我脚下发出簌簌的响声,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它。它确实比你这地下森林要高出好几分呢,这得意的小草儿。然而我却想攀着古藤下去,下到深深的谷底去。那儿的树木虽然远不如山上的小草高,但它却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是森林!
啊,我听见了,听见了那莽莽群峰和高高天庭上震荡的回声:我是森林!
大自然每一次剧烈的运动,总要破坏和毁灭一些什么,但也总有一些顽强的生命,不会屈服,绝不屈服啊!地下森林,我们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骄子,谢谢你的启迪。
我景仰那些曾在黑暗中追寻光明的地下的“种子”。愿你们创造更多的奇迹!
12.人生
这里有一座高塔,是所有的人都必须去攀登的。它至多不过有一百来级。这座高塔是中空的。如果一个人一旦达到它的顶端,就会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但是任何人都很难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这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他达到注定的某一级,预先他并不知道是哪一级,阶梯就从他的脚下消失,好像它是陷阱的盖板,而他也就消失了。只是他并不知道那是第二十级或是第六十三级,或是另外的哪一级;他所确实知道的是,阶梯中的某一级一定会从他的脚下消失。
最初的攀登是容易的,不过很慢。攀登本身没有任何困难,而在每一级上,从塔上的嘹望孔望见的景致都足够赏心悦目。每一件事物都是新的。无论近处或远处的事物都会使你目光依恋流连,而且瞻望前景还有那么多的事物。越往上走,攀登越困难了,而且目光已不大能区别事物,它们看起来似乎都是相同的。每一级上似乎也难以再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这时也许应该走得更快一些,或者一次连续登上几级,然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通常是一个人一年登上一级,他的旅伴祝愿他快乐,因为他还没有摔下去。当他走完十级登上一个新的平台后,对他的祝贺也就更热烈些。每一次人们都希望他能长久地攀登下去,这希望也就显露出更多的矛盾。这个攀登的人一般是深受感动,但忘记了留在他身后的很少有值得自满的东西,并且忘记了什么样的灾难正隐藏在前面。
这样,大多数被称作正常人的一生就如此过去了,从精神上来说,他们是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地洞,那些走进去的人都渴望自己挖掘坑道,以便深入到地下。而且,还有一些人渴望去探索许多世纪以来前人所挖掘的坑道。年复一年,这些人越来越深入地下,走到那些埋藏矿物的地方。他们熟悉那地下的世界,在迷宫般的坑道中探索道路,指导或是了解或是参与地下深处的工作,并乐此不疲,甚至忘记了岁月是怎样逝去的。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他们从事向思想深处发掘的劳动和探索,忘记了现时的各种事件。他们为他们所选择的安静的职业而忙碌,经受着岁月带来的损失和忧伤,以及岁月悄悄带走的欢愉。当死神临近时,他们会像阿基米德在临死前那样提出请求:“不要弄乱我画的圆圈。”
在人们眼前,还有一个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的广阔领域,就像撒旦在高山上向救世主所显示的那些王国。对于那些在一生中永远感到饥渴的人,渴望着征服的人,人生就是这样:专注于攫取更多的领地,得到更宽阔的视野,更充分的经验,更多地控制人和事物。军事远征诱惑着他们,而权力就是他们的乐趣。他们永恒的愿望就是使他们能更多地占据男人的头脑和女人的心。他们是不知足的,不可测的,强有力的。他们利用岁月,因而岁月并不使他们厌倦。他们保持着青年的全部特征:爱冒险,爱生活,爱争斗,精力充沛,头脑活跃,无论他们多么年老,到死也是年轻的。好像鲑鱼迎着激流,他们天赋的本性就是迎向岁月的激流。然而还有这样一种工场──劳动者在这个工场中是如此自在,终其一生,他们就在那里工作,每天都能得到增益。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变老了。的确,对于他们,只需要不多的知识和经验就够了。然而还是有许多他们做得最好的事情,是他们了解最深、见得最多的。在这个工场里生活变了形,变得美好,过得舒适。因而那开始工作的人知道他们是否能成为熟练的大师只能依靠自己。一个大师知道,经过若干年之后,在钻研和精通技艺上停滞不前是最愚蠢的。他们告诉自己:一种经验(无论那可能是多么痛苦的经验),一个微不足道的观察,一次彻底的调查,欢乐和忧伤,失败和胜利,以及梦想、臆测、幻想,无不以这种或那种方式给他们的工作带来益处。因而随着年事,他们的工作也更重要更丰富。他们依靠天赋的才能,用冷静的头脑信任自己的才能,相信它会使他们走上正路,因为天赋的才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相信在工场中,他们能够做出有益的事情。在岁月的流逝中,他们不希望获得幸福,因为幸福可能不会到来。他们不害怕邪恶,而邪恶可能就潜伏在他们自身之内。他们也不 害怕失去力量。
如果他们的工场不大,但对他们来说已够大了。它的空间已足以使他们在其中创造形象和表达思想。他们是够忙碌的,因而没有时间去察看放在角落里的计时沙漏计,沙子总是在那儿向下漏着。当一些亲切的思想给他以馈赠,他是知道的,那像是一只可爱的手在转动沙漏计,从而延缓了它的转动。
第四单元
13.威尼斯商人
公爵、众绅士、安东尼奥、巴萨尼奥、葛莱西安诺、萨拉里诺、萨莱尼奥及余人等同上。
公爵安东尼奥有没有来?
安东尼奥有,殿下。
公爵我很为你不快乐;你是来跟一个心如铁石的对手当庭质对,一个不懂得怜悯、没有一丝慈悲心的不近人情的恶汉。
安东尼奥听说殿下曾经用尽力量劝他不要过为已甚,可是他一味坚执,不肯略作让步。既然没有合法的手段可以使我脱离他的怨毒的掌握,我只有用默忍迎受他的愤怒,安心等待着他的残暴的处置。
公爵来人,传那犹太人到庭。
萨拉里诺他在门口等着;他来了,殿下。
夏洛克上。
公爵大家让开些,让他站在我的面前。夏洛克,人家都以为--我也是这样想--你不过故意装出这一副凶恶的姿态,到了最后关头,就会显出你的仁慈恻隐来,比你现在这种表面上的残酷更加出人意料;现在你虽然坚持着照约处罚,一定要从这个不幸的商人身上割下一磅肉来,到了那时候,你不但愿意放弃这一种处罚,而且因为受到良心上的感动,说不定还会豁免他一部分的欠款。你看他最近接连遭逢的巨大损失,足以使无论怎样富有的商人倾家荡产,即使铁石一样的心肠,从来不知道人类同情的野蛮人,也不能不对他的境遇发生怜悯。犹太人,我们都在等候你一句温和的回答。
夏洛克我的意思已经向殿下告禀过了;我也已经指着我们的圣安息日起誓,一定要照约执行处罚;要是殿下不准许我的请求,那就是蔑视宪章,我要到京城里去上告,要求撤销贵邦的特权。您要是问我为什么不愿接受三千块钱,宁愿拿一块腐烂的臭肉,那我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回答您,我只能说我欢喜这样,这是不是一个回答?要是我的屋子里有了耗子,我高兴出一万块钱叫人把它们赶掉,谁管得了我?这不是回答了您吗?有的人不爱看张开嘴的猪,有的人瞧见一头猫就要发脾气,还有人听见人家吹风笛的声音,就忍不住要小便;因为一个人的感情完全受着喜恶的支配,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现在我就这样回答您:为什么有人受不住一头张开嘴的猪,有人受不住一头有益无害的猫,还有人受不住咿咿唔唔的风笛的声音,这些都是毫无充分的理由的,只是因为天生的癖性,使他们一受到刺激,就会情不自禁地现出丑相来;所以我不能举什么理由,也不愿举什么理由,除了因为我对于安东尼奥抱着久积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所以才会向他进行这一场对于我自己并没有好处的诉讼。现在您不是已经得到我的回答了吗?
巴萨尼奥你这冷酷无情的家伙,这样的回答可不能作为你的残忍的辩解。
夏洛克我的回答本来不是为了讨你的欢喜。
巴萨尼奥难道人们对于他们所不喜欢的东西,都一定要置之死地吗?
夏洛克哪一个人会恨他所不愿意杀死的东西?
巴萨尼奥初次的冒犯,不应该就引为仇恨。
夏洛克什么!你愿意给毒蛇咬两次吗?
安东尼奥请你想一想,你现在跟这个犹太人讲理,就像站在海滩上,叫那大海的怒涛减低它的奔腾的威力,责问豺狼为什么害母羊为了失去它的羔羊而哀啼,或是叫那山上的松柏,在受到天风吹拂的时候,不要摇头摆脑,发出谡谡的声音。要是你能够叫这个犹太人的心变软--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硬呢?--那么还有什么难事不可以做到?所以我请你不用再跟他商量什么条件,也不用替我想什么办法,让我爽爽快快受到判决,满足这犹太人的心愿吧。
巴萨尼奥借了你三千块钱,现在拿六千块钱还你好不好?
夏洛克即使这六千块钱中间的每一块钱都可以分做六份,每一份都可以变成一块钱,我也不要它们;我只要照约处罚。
公爵你这样一点没有慈悲之心,将来怎么能够希望人家对你慈悲呢?
夏洛克我又不干错事,怕什么刑罚?你们买了许多奴隶,把他们当作驴狗骡马一样看待,叫他们做种种卑*的工作,因为他们是你们出钱买来的。我可不可以对你们说,让他们自由,叫他们跟你们的子女结婚?为什么他们要在重担之下流着血汗?让他们的床铺得跟你们的床同样柔软,让他们的舌头也尝尝你们所吃的东西吧,你们会回答说:"这些奴隶是我们所有的。"所以我也可以回答你们:我向他要求的这一磅肉,是我出了很大的代价买来的;它是属于我的,我一定要把它拿到手里。您要是拒绝了我,那么你们的法律去见鬼吧!威尼斯城的法令等于一纸空文。我现在等候着判决,请快些回答我,我可不可以拿到这一磅肉?
公爵我已经差人去请培拉里奥,一位有学问的博士,来替我们审判这件案子;要是他今天不来,我可以有权宣布延期判决。
萨拉里诺殿下,外面有一个使者刚从帕度亚来,带着这位博士的书信,等候着殿下的召唤。
公爵把信拿来给我;叫那使者进来。
巴萨尼奥高兴起来吧,安东尼奥!喂,老兄,不要灰心!这犹太人可以把我的肉、我的血、我的骨头、我的一切都拿去,可是我决不让你为了我的缘故流一滴血。
安东尼奥我是羊群里一头不中用的病羊,死是我的应分;最软弱的果子最先落到地上,让我也就这样结束了我的一生吧。巴萨尼奥,我只要你活下去,将来替我写一篇墓志铭,那你就是做了再好不过的事。
尼莉莎扮律师书记上。
公爵你是从帕度亚培拉里奥那里来的吗?
尼莉莎是,殿下。培拉里奥叫我向殿下致意。(呈上一信。)
巴萨尼奥你这样使劲儿磨着刀干吗?
夏洛克从那破产的家伙身上割下那磅肉来。
葛莱西安诺狠心的犹太人,你不是在鞋口上磨刀,你这把刀是放在你的心口上磨;无论哪种铁器,就连刽子手的钢刀,都赶不上你这刻毒的心肠一半的锋利。难道什么恳求都不能打动你吗?
夏洛克不能,无论你说得多么婉转动听,都没有用。
葛莱西安诺万恶不赦的狗,看你死后不下地狱!让你这种东西活在世上,真是公道不生眼睛。你简直使我的信仰发生摇动,相信起毕达哥拉斯⑩所说畜生的灵魂可以转生人体的议论来了;你的前生一定是一头豺狼,因为吃了人给人捉住吊死,它那凶恶的灵魂就从绞架上逃了出来,钻进了你那老娘的腌臜的胎里,因为你的性情正像豺狼一样残暴贪婪。
夏洛克除非你能够把我这一张契约上的印章骂掉,否则像你这样拉开了喉咙直嚷,不过白白伤了你的肺,何苦来呢?好兄弟,我劝你还是让你的脑子休息一下吧,免得它损坏了,将来无法收拾。我在这儿要求法律的裁判。
公爵培拉里奥在这封信上介绍一位年轻有学问的博士出席我们的法庭。他在什么地方?
尼莉莎他就在这儿附近等着您的答复,不知道殿下准不准许他进来?
公爵非常欢迎。来,你们去三四个人,恭恭敬敬领他到这儿来。现在让我们把培拉里奥的来信当庭宣读。
书记(读)"尊翰到时,鄙人抱疾方剧;适有一青年博士鲍尔萨泽君自罗马来此,致其慰问,因与详讨犹太人与安东尼奥一案,遍稽群籍,折衷是非,遂恳其为鄙人庖代,以应殿下之召。凡鄙人对此案所具意见,此君已深悉无遗;其学问才识,虽穷极赞辞,亦不足道其万一,务希勿以其年少而忽之,盖如此少年老成之士,实鄙人生平所仅见也。倘蒙延纳,必能不辱使命。敬祈钧裁。"
公爵你们已经听到了博学的培拉里奥的来信。这儿来的大概就是那位博士了。
鲍西娅扮律师上。
公爵把您的手给我。足下是从培拉里奥老前辈那儿来的吗?
鲍西娅正是,殿下。
公爵欢迎欢迎;请上坐。您有没有明了今天我们在这儿审理的这件案子的两方面的争点?
鲍西娅我对于这件案子的详细情形已经完全知道了。这儿哪一个是那商人,哪一个是犹太人?
公爵安东尼奥,夏洛克,你们两人都上来。
鲍西娅你的名字就叫夏洛克吗?
夏洛克夏洛克是我的名字。
鲍西娅你这场官司打得倒也奇怪,可是按照威尼斯的法律,你的控诉是可以成立的。(向安东尼奥)你的生死现在操在他的手里,是不是?
安东尼奥他是这样说的。
鲍西娅你承认这借约吗?
安东尼奥我承认。
鲍西娅那么犹太人应该慈悲一点。
夏洛克为什么我应该慈悲一点?把您的理由告诉我。
鲍西娅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它有超乎一切的无上威力,比皇冠更足以显出一个帝王的高贵:御杖不过象征着俗世的威权,使人民对于君上的尊严凛然生畏;慈悲的力量却高出于权力之上,它深藏在帝王的内心,是一种属于上帝的德性,执法的人倘能把慈悲调剂着公道,人间的权力就和上帝的神力没有差别。所以,犹太人,虽然你所要求的是公道,可是请你想一想,要是真的按照公道执行起赏罚来,谁也没有死后得救的希望;我们既然祈祷着上帝的慈悲,就应该按照祈祷的指点,自己做一些慈悲的事。我说了这一番话,为的是希望你能够从你的法律的立场上作几分让步;可是如果你坚持着原来的要求,那么威尼斯的法庭是执法无私的,只好把那商人宣判定罪了。
夏洛克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当!我只要求法律允许我照约执行处罚。
鲍西娅他是不是无力偿还这笔借款?
巴萨尼奥不,我愿意替他当庭还清;照原数加倍也可以;要是这样他还不满足,那么我愿意签署契约,还他十倍的数目,拿我的手、我的头、我的心做抵押;要是这样还不能使他满足,那就是存心害人,不顾天理了。请堂上运用权力,把法律稍为变通一下,犯一次小小的错误,干一件大大的功德,别让这个残忍的恶魔逞他杀人的兽欲。
鲍西娅那可不行,在威尼斯谁也没有权力变更既成的法律;要是开了这一个恶例,以后谁都可以借口有例可援,什么坏事情都可以干了。这是不行的。
夏洛克一个但尼尔⑾来做法官了!真的是但尼尔再世!聪明的青年法官啊,我真佩服你!
鲍西娅请你让我瞧一瞧那借约。
夏洛克在这儿,可尊敬的博士;请看吧。
鲍西娅夏洛克,他们愿意出三倍的钱还你呢。
夏洛克不行,不行,我已经对天发过誓啦,难道我可以让我的灵魂背上毁誓的罪名吗?不,把整个儿的威尼斯给我,我都不能答应。
鲍西娅好,那么就应该照约处罚;根据法律,这犹太人有权要求从这商人的胸口割下一磅肉来。还是慈悲一点,把三倍原数的钱拿去,让我撕了这张约吧。
夏洛克等他按照约中所载条款受罚以后,再撕不迟。您瞧上去像是一个很好的法官;您懂得法律,您讲的话也很有道理,不愧是法律界的中流砥柱,所以现在我就用法律的名义,请您立刻进行宣判,凭着我的灵魂起誓,谁也不能用他的口舌改变我的决心。我现在但等着执行原约。
安东尼奥我也诚心请求堂上从速宣判。
鲍西娅好,那么就是这样:你必须准备让他的刀子刺进你的胸膛。
夏洛克啊,尊严的法官!好一位优秀的青年!
鲍西娅因为这约上所订定的惩罚,对于法律条文的涵义并无抵触。
夏洛克很对很对!啊,聪明正直的法官!想不到你瞧上去这样年轻,见识却这么老练!
鲍西娅所以你应该把你的胸膛袒露出来。
夏洛克对了,"他的胸部",约上是这么说的;--不是吗,尊严的法官?--"附近心口的所在",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
鲍西娅不错,称肉的天平有没有预备好?
夏洛克我已经带来了。
鲍西娅夏洛克,去请一位外科医生来替他堵住伤口,费用归你负担,免得他流血而死。
夏洛克约上有这样的规定吗?
鲍西娅约上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可是那又有什么相干呢?肯做一件好事总是好的。
夏洛克我找不到;约上没有这一条。
鲍西娅商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安东尼奥我没有多少话要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把你的手给我,巴萨尼奥,再会吧!不要因为我为了你的缘故遭到这种结局而悲伤,因为命运对我已经特别照顾了:她往往让一个不幸的人在家产荡尽以后继续活下去,用他凹陷的眼睛和满是皱纹的额角去挨受贫困的暮年;这一种拖延时日的刑罚,她已经把我豁免了。替我向尊夫人致意,告诉她安东尼奥的结局;对她说我怎样爱你,又怎样从容就死;等到你把这一段故事讲完以后,再请她判断一句,巴萨尼奥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真心爱他的朋友。不要因为你将要失去一个朋友而懊恨,替你还债的人是死而无怨的;只要那犹太人的刀刺得深一点,我就可以在一刹那的时间把那笔债完全还清。
巴萨尼奥安东尼奥,我爱我的妻子,就像我自己的生命一样;可是我的生命、我的妻子以及整个的世界,在我的眼中都不比你的生命更为贵重;我愿意丧失一切,把它们献给这恶魔做牺牲,来救出你的生命。
鲍西娅尊夫人要是就在这儿听见您说这样话,恐怕不见得会感谢您吧。
葛莱西安诺我有一个妻子,我可以发誓我是爱她的;可是我希望她马上归天,好去求告上帝改变这恶狗一样的犹太人的心。
尼莉莎幸亏尊驾在她的背后说这样的话,否则府上一定要吵得鸡犬不宁了。
夏洛克这些便是相信基督教的丈夫!我有一个女儿,我宁愿她嫁给强盗的子孙,不愿她嫁给一个基督徒,别再浪费光阴了;请快些儿宣判吧。
鲍西娅那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法庭判给你,法律许可你。
夏洛克公平正直的法官!
鲍西娅你必须从他的胸前割下这磅肉来;法律许可你,法庭判给你。
夏洛克博学多才的法官!判得好!来,预备!
鲍西娅且慢,还有别的话哩。这约上并没有允许你取他的一滴血,只是写明着"一磅肉";所以你可以照约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时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
葛莱西安诺啊,公平正直的法官!听着,犹太人;啊,博学多才的法官!
夏洛克法律上是这样说吗?
鲍娅你自己可以去查查明白。既然你要求公道,我就给你公道,而且比你所要求的更地道。
葛莱西安诺啊,博学多才的法官!听着,犹太人;好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官!
夏洛克那么我愿意接受还款;照约上的数目三倍还我,放了那基督徒。
巴萨尼奥钱在这儿。
鲍西娅别忙!这犹太人必须得到绝对的公道。别忙!他除了照约处罚以外,不能接受其他的赔偿。
葛莱西安诺啊,犹太人!一个公平正直的法官,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官!
鲍西娅所以你准备着动手割肉吧。不准流一滴血,也不准割得超过或是不足一磅的重量;要是你割下来的肉,比一磅略微轻一点或是重一点,即使相差只有一丝一毫,或者仅仅一根汗毛之微,就要把你抵命,你的财产全部充公。
葛莱西安诺一个再世的但尼尔,一个但尼尔,犹太人!现在你可掉在我的手里了,你这异教徒!
鲍西娅那犹太人为什么还不动手?
夏洛克把我的本钱还我,放我去吧。
巴萨尼奥钱我已经预备好在这儿,你拿去吧。
鲍娅他已经当庭拒绝过了;我们现在只能给他公道,让他履行原约。
葛莱西安诺好一个但尼尔,一个再世的但尼尔!谢谢你,犹太人,你教会我说这句话。
夏洛克难道我单单拿回我的本钱都不成吗?
鲍西娅犹太人,除了冒着你自己生命的危险割下那一磅肉以外,你不能拿一个钱。
夏洛克好,那么魔鬼保佑他去享用吧!我不打这场官司了。
鲍西娅等一等,犹太人,法律上还有一点牵涉你。威尼斯的法律规定:凡是一个异邦人企图用直接或间接手段,谋害任何公民,查明确有实据者,他的财产的半数应当归受害的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数没入公库,犯罪者的生命悉听公爵处置,他人不得过问。你现在刚巧陷入这一条法网,因为根据事实的发展,已经足以证明你确有运用直接间接手段,危害被告生命的企图,所以你已经遭逢着我刚才所说起的那种危险了。快快跪下来,请公爵开恩吧。
葛莱西安诺求公爵开恩,让你自己去寻死吧;可是你的财产现在充了公,一根绳子也买不起啦,所以还是要让公家破费把你吊死。
公爵让你瞧瞧我们基督徒的精神,你虽然没有向我开口,我自动饶恕了你的死罪。你的财产一半划归安东尼奥,还有一半没入公库;要是你能够诚心悔过,也许还可以减处你一笔较轻的罚款。
鲍西娅这是说没入公库的一部分,不是说划归安东尼奥的一部分。
夏洛克不,把我的生命连着财产一起拿了去吧,我不要你们的宽恕。你们拿掉了支撑房子的柱子,就是拆了我的房子;你们夺去了我的养家活命的根本,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
14.变脸
几天后,人贩子与人贩头在角落私议。
人贩子老大,恭喜发财。
人贩子老二,行情怎样?
人贩子这几天出手十几条“牲口”,总共卖了这个价钱。
(袖里交易)
人贩子小猫小狗,油水不多。我看干脆放开手脚,牵一牵大户人家的肥猪儿。
人贩子绑票?
人贩子说文雅点,“请”嘛。只要能“请”到一个土老肥的小宝贝,那价钱……
人贩子要当它一百个狗娃!
水上漂(内呼)狗娃!
狗娃(内应)爷爷!
水上漂(内呼)船拢码头,开饭,打牙祭喽!
人贩子、人贩头隐退。
音乐锣鼓欢快,水上漂带狗娃驾舟舞蹈上。
水上漂(唱)
啊!一江风——
渔夫唱晚,古寺敲钟,
鸟儿归巢,鸭子归棚,
一群群携儿带崽回家中。
我家住在小船上,
漂流停泊芦花丛。
靠岸,系缆,弄炊,摆饭。
狗娃穿着一新,吃得香甜,给老人斟酒添菜,做事勤脚快手。水上漂怡然自得,饮酒抒情。
水上漂(唱)
芦花丛,白头翁,
娃娃敬我酒三盅。
往日独叹黄昏冷,
今朝笑看夕阳红。
沾阳光,乘好风,
老少有缘巧相逢。
呼爷爷,唤公公,
甜蜜蜜,乐融融。
三十年重圆天伦梦,
陪孙子唱儿歌啊——
我返老还童,
返老还童!
老陪少,拍巴掌,手舞足蹈,合唱儿歌。
狗娃(唱)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剪刀送姐姐。
狗娃没姐姐,
剪刀送爷爷。
爷爷留我船上宿,
小小船儿飘荷叶。
水上漂(与孩子同做摇船游戏)哈哈……
狗娃(唱)
荷叶船,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桥,水淹了,
不见外婆只见桥!
苦命的狗娃没人要,
好心的爷爷双手抱。
水上漂(搂抱孩子)小嘴巴好甜,哈哈……(回溯儿歌:“打剪刀送姐姐”又没姐姐!“摇到外婆桥”又没外婆!狗娃,你的家在哪里?
狗娃我的家就在这里,爷爷。
水上漂我是问你老家在哪里?
狗娃大水淹了,啥都没了。
水上漂(黯然)狗娃,你姓啥?
狗娃我爹说,我就姓“苟”。
水上漂你爹?前几天卖你那个人会是你爹?哼,哪有亲爹卖儿子不流泪的?他满口生意经,是个人贩子嘛。(挽起孩子衣袖)看,青一块,紫一块,对畜牲也不能这样下死手打呀!小苦瓜啊,你被那些黑心萝卜整得好惨啊!
狗娃(涕泣)爷爷……
水上漂(抚慰)狗娃,打在你的身上,痛在爷爷心上。爷爷是个糍粑①心肠,你有缘遇上我,时来运转了。从今向后,你就是我的孙子。哪个再敢欺负你,爷爷我给它拼命!(冲动,咳嗽)
狗娃(忙给老人捶背)爷爷、公公……
水上漂捶轻点,再轻点……
狗娃痛吗?
水上漂不痛,痒起来了。
狗娃我给你抠痒。
水上漂好,抠上去一点,下来一点,对了,舒服,好安逸……
音乐徐起,水上漂享受天伦乐,拉起家常话。
水上漂狗娃,爷爷也是一个苦命人啦。爷爷的爷爷没有留下田地房廊,只留下小船一只,闯江湖不宿客店,跑码头俭省号钱,我一辈子都在水上漂来漂去。年轻那时候,娶了—个婆娘,生了一个儿子……
狗娃你的婆娘、儿子到哪里去了?
水上漂唉,儿子出天花死了,独苗苗早就断了。婆娘哩,嫌我穷,跟野汉子跑了。哼,幸好,我没把变脸绝活儿传给她,从此赌咒再也不跟女人打堆了。呸,女人家,扫把星,滚她妈的三十三!
狗娃(一震,停止挠痒)……
水上漂哎,咋个不抠了?
狗娃(掩饰)我,我抠累了。
水上漂莫累坏了,来,过来歇息。(将孩子揽到怀里)
狗娃(依偎)爷爷,你真好。
水上漂爷爷待你好,是对你有望啊。爷爷老了,越老越怕。一怕断了我家香烟,二怕断了祖传绝活儿,这才收你做我的孙子。爷爷把心掏给你,教你变脸本事,望你给我传宗接代。
狗娃(喜悦)爷爷,我要学变脸,快教我嘛。
水上漂好,我先教你几句口诀,记住:家传绝技,独孤一枝。
狗娃家传绝技,独孤一枝。
水上漂传内不传外,传儿不传女!
狗娃传内不传外,传儿不传……女……
水上漂记清楚……传女背叛祖先……要遭天打雷劈哟……
水上漂连声哈欠,渐转呓语,打起盹来。狗娃轻轻松出老人怀抱,童心独语,对月抒情。
狗娃(唱)
月亮走,我也走,
我和月亮交朋友。
给你说句悄悄话——
我是黄毛小丫头!
又是喜,又是忧,
小丫头遇上好老头。
心事不敢说出口,
害怕爷爷把我丢!
月亮走,我不走,
我和月亮分分手。
月亮躲进乌云后,
我愿留在小船舟。
音乐行弦,水上漂睡眼惺忪嘀咕。
水上漂狗娃,你在干啥?
狗娃爷爷,我在看月亮。
水上漂早点睡,明天还要赶场卖艺,快进舱去睡吧……
哎,哎,你朝哪里走?
狗娃上岸去撒尿,尿了好睡觉。
水上漂用不着上岸,就站在船头,往河里一冲嘛。狗娃没法站着撒尿,趁老头蒙眬打鼾,蹑手蹑脚下船,拨开芦丛寻视方便之处。猛然发现草中一物,骇得步步后退。
狗娃(呼救)蛇!有蛇呀!
水上漂蛇!
水上漂一跃而起,猛省出事,飞步上岸救护孩子,奋不顾身与蛇搏斗,抓住蛇尾一抖,甩进草丛。返身抱起孩子。跳上船头,喘息未定,忙着关怀狗娃。
水上漂蛇咬着你没有?伤着哪里没有?
狗娃(惊魂未定)没有,没有,吓死我了!
水上漂(长吐一口气)阿弥陀佛,保佑我孙子逢凶化吉!(责备)我叫你不要上岸,你为啥偏不听话……(忽感手腕疼痛,发觉自己受伤)哎哟,老子被蛇咬一口,起先不痛过后痛!(急忙用嘴吮毒)
狗娃爷爷、爷爷,都怪我……
水上漂(吐出毒液)快,掌灯,拿酒来!狗娃掌灯火,捧酒碗。水上漂喝一大口,喷到手腕伤口消毒。再撕下衣裳一角,用灯火,点燃布条,装进碗内。
水上漂(命令)狗娃,撒尿!
狗娃(一怔)尿?
水上漂童子尿,拌布灰,祖传单方,消肿去毒!快撒尿!解开裤子,尿到碗头!
狗娃(猝不及防,失去对策,本能地捂住裤子后退)不,不……
水上漂(疑心顿起,似有所悟,厉声催逼)你、你咋个了?给我撒尿!
狗娃(被迫哭叫)我、我是女的!
水上漂啊!(恍然大悟,重新审视假小子,气得双手颤抖)格老子的眼睛瞎了!酒碗粉碎,灯火熄灭。暗中,远处吼起无词的川江号子……
复明,满天阴霾,满江愁浪。水上漂手腕伤口已草草包扎,闷坐岸边,狠抽旱烟。狗娃在一旁愧疚而紧张地等待老头取舍。
狗娃爷爷……
水上漂(苦笑)谁是你的爷爷?格老子一场空欢喜!(斥责)你小小年纪就充当假货,串通人贩子,骗了我老江湖。
狗娃(断续分辨)我不是骗子。我被卖过七次了,都嫌我是女的,都把我当牲口卖……我怕说出来,你也把我卖了。
水上漂我不会卖你,可也不会留你。男娃子是个宝,女娃子是根草,格老子要宝不要草。这是盘缠,这是干粮,送给你,自谋生路去吧。
水上漂送钱送粮,欲解缆登舟。狗娃呼叫下跪,抱住老头后腿哭诉。江水呜咽,为之帮腔。
帮腔人(幕内代言)
小小心灵受损害,
童言诉苦童声哀——
狗娃(唱)
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错投女儿胎!
不该生在穷乡里!
不该遇上大水灾!
被人拐,被人卖,
被人骑,被人踩……
只见人人良心坏!
鞭打牲口爬悬崖。
没想到世上还有好人在,
爷爷出现笑颜开。
把我当作人看待,
亲亲热热贴胸怀。
舍不得这份情啊!
割不断这般爱!
天上雁鹅排对排,
扯烂衣裳不分开!
好雁鹅,快飞来——
给狗娃帮腔说情补补台!
帮腔人(应声而出)
啊!
帮腔帮她说句话,
幕后走到台前来!
满场观众也悲哀,
要求老汉留女孩!(隐退)
水上漂(唱)
老汉心并非铁石块,
是留是丢几徘徊……
狗娃(抓住一线希望,急唱快板)
我比男娃子更勤快,
能干粗活能挑抬。
下河帮你洗铺盖,
煮饭帮你劈干柴……
你桌上只添一双筷,
我不贪嘴,不挑菜,
学本事,听安排……
爷爷呀——
你收个孝顺的孙女划得来!
水上漂(唱)
可怜可爱,
好灵好乖,
催人滚滚泪!
背着娃娃揩……(返身望天三思)
雁鹅阵阵飞天外,
炊烟袅袅起楼台。
我家香烟今何在?
愧对祠堂祖先牌。
养儿方能续后代,
女生外向招祸灾。
事出无奈,
快快丢开。
狗娃休把老汉怪——
重男轻女自古来!
水上漂心一横,跺脚踢开女孩,跳上小舟,轻篙一撑,船如箭发,开往下游。
狗娃沿着河岸追赶小舟,踏进浅水呼唤爷爷,水漫到膝,波涌到腰……
水上漂回头一看,女孩在水中沉浮!
水上漂死丫头,不要命了!
老汉嘴上大骂,行动却很果断——投河救人!艺人不愧外号水上漂,弄潮之术极高,迅速救起女孩。
狗娃(一息尚存)爷爷……
水上漂死丫头,蚂蝗缠着鹭鸶脚,想甩脱又甩不脱啊!
川江号子无奈地长叹……
15.枣儿
人物老人、男孩
[幕启。一棵挂满红枣的老树。树下坐着位形如雕塑的老人。
幕后传来童谣:
“枣儿甜,枣儿香
要吃枣儿喊爹娘;
爹娘给个竹竿竿,
打下枣儿一片片;
爹不吃,娘不吃,
留给娃娃过年吃。”
老人(从身旁晒满红枣的竹匾子里抓起一把枣儿,喃喃自语)怎么没人来吃枣儿呢?多好的枣儿。
[男孩从台侧探了探头。一颗枣儿从树上落下,男孩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捡枣儿。
老人(大声)过来!
男孩爷爷……
老人(威严地)叫你过来就过来。
男孩(无可奈何地走到老人跟前)我就捡了一颗,我没有吃,给你。
老人(将男孩衣角折成兜,捧一捧枣儿放入)全给你吃。
男孩(喜出望外)谢谢爷爷!(津津乐道)枣儿真大。
老人老子个儿大,儿子个儿能小吗?
男孩嘻,爷爷,我说枣儿个儿大!
老人(自豪地)我儿子就叫枣儿。
男孩骗人!还有叫枣儿的?嘿嘿,叫枣儿?
老人不许笑。我的儿子就叫枣儿,挺好听的,又顺口。他刚生下时,有个算命先生正打门前经过,就给算了一卦,他命中缺“木”呢!哎,等你念了书,就知道枣字里面有个“木”了。你看(用手在空中比划“木”)所以他叫枣儿!
[男孩并未听,只顾忙着将枣儿往口袋里装。
老人(命令)拿出来,只准在这儿吃。(蓦然温和)爷爷帮你擦干净。
[男孩摸出枣儿,交给老人。
老人(将枣儿擦干净)给,尝尝。
[男孩默默地接过。
老人吃吧,树上的枣儿多着呢!
男孩我能爬到树上去摘吗?爷爷
老人能。
[男孩兴冲冲爬树,跌倒在地。
老人疼吗?(掸去男孩身上的灰尘)来!
[老人趴在地上,让男孩踩在自己屁股上摘枣儿。男孩仍摘不到,老人站起,让男孩骑跨在肩上摘。
老人嘿嘿嘿。
男孩笑啥?
老人有一回,我家枣儿也是这样骑着,只顾摘枣儿,撒尿了都不知道,竟尿了我一脖子。
男孩呀,脏死了。
老人脏啥,尿得我全身痒丝丝、热乎乎的!
男孩(有些羡慕地)我从来没有尿过我爹脖子上。
(摘枣儿,塞进口袋)哟,不好,我也要尿尿了。
[老人将男孩放下,男孩朝远处走。
老人喂,过来!
男孩我要尿尿。
老人(指指枣树)尿树下去,给咱枣树施点儿肥。
[男孩溜回树下尿尿。
老人枣儿小时候一有尿就尿到枣树下。有一回,放学,直往树下奔。我以为出了啥事呢,他一到枣树底下就尿开了。撒完尿才说:“爹,我放学了。”
男孩(拍拍口袋)爷爷,我带回家吃。
老人枣儿到了口袋里凡想回家了。
男孩(低声地)……我在等我爹。
老人爹嘛,天天回来的,急什么。
男孩不,我爹他——
老人他怎么?
男孩我爹兴许今天能回来。
老人那你急啥?来——(拉着不大情愿的男孩到匾子前,拿起一颗枣儿给他)
男孩(接住,看枣)爷爷,这熟枣儿和你一样。
老人和我一样?
男孩和你的脸一样,皱巴巴的。
老人(捏捏男孩的脸)爷爷小时候,还不跟你一样?脸皮儿像这青枣,嫩白光滑呢,唉!眨眼工夫,六十年过去了——快吃枣儿吧(从匾子里挑了颗熟透晒干的枣儿)你吃这颗。
男孩(拿起熟枣放进嘴里)还是皱巴巴的甜呢。
老人甜是甜,不中看,谁要啊。
男孩我要。(抓一把枣儿)我带回家去,给爹留着。(转身欲走)
老人又是爹呀爹的,快坐下吃。吃枣急不得。
[老人拉男孩坐,男孩不肯。
老人(对男孩)咱们学猫叫?(见男孩摇头)咱们学狗爬?(见男孩又摇头)那爷爷给你讲故事。
男孩(怀疑)爷爷有故事吗?
老人爷爷的故事三天三夜讲不完。
男孩哇,我最喜欢听故事了。爷爷快讲。
[男孩温顺地搀老人坐下。
老人听好,我讲完一个故事,你才能吃一颗枣。噢,慢慢吃才能吃出个甜味。
[男孩认真地点点头。
老人(清清嗓子)听着。(笑)我小时候也是一个馋鬼,去村东头人家偷到一颗枣儿,舍不得吃,娘要我还人,我一急,把枣儿囫囵个儿吞下肚了。没多久,我蹲坑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小枣树。
男孩(指指枣树)爷爷,是这棵枣树吗?
[二人相视大笑。男孩吃一颗枣。
老人别小看这枣树,那一年,一个小日本站在树下端枪射我。正巧,树上一颗枣儿落到鬼子的钢盔上,“咚”的一声,吓得那狗娘养的抱头就逃。
[二人开怀大笑。男孩忘记吃枣,学着做惊吓状。
男孩快讲。
老人有一年闹灾荒,村里饿死不少人。我老伴儿把仅剩的八十一颗枣儿让给我和枣儿吃,俺爷儿俩才活了下来。
[男孩忘记吃枣。老人闪着泪花,从匾子里捧起一把枣凝视。
男孩爷爷,你为啥把枣儿放在匾子里晒了又晒?
老人我等儿子回来。枣儿回来了,就喜欢一边嚼枣儿,一边听我讲故事。
男孩枣儿叔叔啥时候回来?
老人不知道。
男孩迷路了吧?(见老人沉默默,自语)不会的。这棵树好大好大,会老远就瞧见了,枣儿叔叔哪儿会看不见?(见老人不语)爷爷,你怎么了?
[老人仍在沉思。
男孩咱们学猫叫?(见老人没反应)咱们学狗爬?(见老人没反应)咱们过家家?(见老人还没反应)那,我讲故事给你听。(清清嗓子)哎哟,我的故事给忘了。我爹的故事才多呢——我该回去了,我要回去等我爹。(将口袋里的枣放入匾子里)
老人时辰还早呢,再坐坐。
男孩爹回来会带巧克力,巧克力你吃过吗?可好吃了!
老人(心事重重)你有了巧克力,就不会来了。
男孩来呢,你的枣儿甜!
老人怕是你嘴甜吧?那我问你,我树上的枣儿全光了,你还来不来?
男孩也来。
老人不骗我?
男孩骗人是小狗。
老人我们拉勾。(伸手与男孩拉勾)
老人金勾勾,银勾勾,骗人是小狗。
男孩金勾勾,银勾勾,骗人是小狗。
[二人开心地笑。
老人回吧,回去等你爹。
男孩——哎,爹带巧克力回来,我分你吃。(踌躇欲下,又垂头丧气站住)
老人怎么了?
男孩爹不会回来了。
老人噢?
男孩我爹在城里又有了一个家。
[老人上前抚着男孩的头。
男孩爷爷,我没有巧克力给你吃了。
老人咱们有枣儿,我们吃枣儿。
[老人将枣儿塞进男孩嘴里,自己也拿起枣儿咀嚼。
老人(见男孩不动)快吃快吃,几颗枣儿一起吃,使劲吃。
男孩(掀起外衣,露出红肚兜上的衣袋)爷爷,我瞒着你,还偷偷藏着一颗枣儿,是留给我爹的……
老人(愣住,继而激动不已)这地上的、匾子里的、树上的枣儿全是你的。想给你爹留多少就留多少。
男孩不,还是留给枣儿叔叔吧。爷爷,枣儿叔叔会回来的。
[老人紧紧搂住男孩。
男孩我娘说,出远门的人有时候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只要家里人天天喊,他早晚会回来的。
老人那,咱们喊喊?
男孩喊喊!我先喊!(爬到山坡上,使劲儿喊)
枣儿甜,枣儿香,
要吃枣儿喊爹娘;
爹娘给个竹竿竿,
打下枣儿一片片;
爹不吃,娘不吃,
留给娃娃过年吃。
[二人翘首远望,状如雕塑。响起无数个童声呼唤声。
16.音乐之声
巍峨峥嵘的阿尔卑斯山,挺拔的松树漫山遍野,云雀声声啼唱。高高的山巅上尚未化尽的残雪斑斑点点,山风阵阵呼啸。
乐声在旷野中荡漾响。钟声嘹亮。
…………
山麓下。
峰环水抱的萨尔茨堡,高高低低的房屋鳞次栉比,庄严肃穆的修道院座落在绿树浓阴中。
…………
山上。
流连忘返的玛丽亚在山坡草地上远眺群山,她轻盈地跳跃、旋转,一会儿穿过小树林,一会儿又奔到小溪旁,俯身拾起一块石子丢入溪水中,溪水激起了涟漪。她又向前走去,一面放声歌唱《音乐之声》:
群山洋溢着音乐之声,
群山唱着古老的歌儿,
群山把音乐之声充满我心房。
我的心要把听到的歌儿欢唱。
我的心想要像鸟儿从湖上飞回森林,
它的翅膀不停地扑腾;
我的心想要像小天使随风飘出教堂,
深深地叹息;
像在石头上翻滚的溪水一样欢笑;
像初试歌喉的云雀通宵达旦地啼唱。
每当我的心感到寂寞,我要到山里去,
我又会听到过去听到过的歌儿,
我的心又会充满音乐之声,
我又会放声歌唱。
玛丽亚伫立良久,隐隐听到修道院传来的钟声,她陷入遐思。忽然,她猛省过来,用手一拍自己的额头,急忙拔腿就跑,没跑上几步,又转身奔回捡起地上的外衣,发出一声惊呼:“哦!”急速地跑下山来。
古老的修道院优雅、肃穆,从院里传来阵阵唱圣诗的和谐女声。
修道院内。
修女们从各处走来,端庄严肃的修道院院长、大嬷嬷贝尔塔和玛格丽塔三人正容款步走入经堂,一起虔诚地做日常功课。
钟声响起,院长顶礼膜拜,众修女齐声唱起《哈利路亚》。
院场上。贝尔尼斯嬷嬷急匆匆走来,对院长说:“院长嬷嬷。”
院长:“贝尔尼斯嬷嬷。”
贝尔尼斯不无抱怨地说:“哪儿都找不着她。”
院长问:“玛丽亚?”
贝尔尼斯:“她又跑到外头去了。”
大嬷嬷贝尔塔生气地:“也许……应该在她脖子上拴个铃铛。”
玛格丽塔大嬷嬷对贝尔尼斯说:“牲口棚去过吗?你知道她最喜欢牲口了。”
贝尔尼斯:“我到处找遍了,想得到的地方都去了。”
院长:“贝尔尼斯嬷嬷,别忘了这是玛丽亚,就应该到想不到的地方去找找。”
院长和两位大嬷嬷边走边接着谈论这件事。
贝尔塔按捺不住了,她说:“哦,院长嬷嬷,这下你对玛丽亚完全不适合当修女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了吧。”
老成持重的院长不动声色地说:“我的困惑,主会指点我的,贝尔塔嬷嬷。”
边上的玛格丽塔不以为然地:“反正我看黑羊身上的毛也一样暖和。”
贝尔塔固执己见地说:“我们现在不是在谈什么黑羊白羊的,玛格丽塔嬷嬷。在所有见习修女当中,我看玛丽亚是最没希望的。”
她们三人来到一个小院子,院长一面说着:“孩子们!孩子们!”止住了两位大嬷嬷的争执;一面对迎上来的众修女说:“我们正在议论某些人申请当修女的资格问题,负责管理见习修女的大嬷嬷们为了帮助我决定……发表了各自不同的看法。”
院长问一位戴眼镜的修女:“你说,卡塔林嬷嬷,你觉得玛丽亚怎么样?”
卡塔林:“这姑娘才好呢……可有时候……”
院长又问另一位修女:“阿格塔嬷嬷?”
阿格塔:“玛丽亚很招人喜欢,就是有时候……有点怪。”
院长转而又问:“索菲亚嬷嬷,你说呢?”
索菲亚:“哦,我非常喜欢她,可她总是爱闯祸,你们说是不是?”她向其他各位修女问道。
贝尔塔:“她说的一点都不错。”
修女们唱《玛丽亚》:
贝尔塔(唱):她爬树,擦破皮,衣服撕窟窿。
索菲娅(唱):做弥撒,蹦蹦跳跳,嘴里还吹着口哨。
贝尔塔(唱):头罩底下留着一头卷发。
卡塔林(唱):修道院里还把歌儿唱。
阿格塔(唱):她上教堂不准时,
索菲娅(唱):可忏悔起来倒真心诚意。
贝尔塔(唱):她什么事都拖拖拉拉,
卡塔林(唱):就是吃饭挺准时。
贝尔塔(唱):不怪我心直口快,事实就是如此。
众修女(合唱):玛丽亚不适合做修女。
在边上好久没开口的玛格丽塔忍不住了。
玛格丽塔(唱):我倒想替她说几句。
院长就说:“你说吧,玛格丽塔嬷嬷。”
玛格丽塔(唱):玛丽亚总叫我笑哈哈。
玛格丽塔唱到这里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修女也一齐放声地笑了。
院长见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院长(唱):叫人拿玛丽亚怎么办?
叫人怎么能抓住天上的云彩?
玛格丽塔(唱):叫人怎么来形容玛丽亚?
卡塔林
阿格塔(合唱):她爱唠叨。
索菲娅(唱):叫人难捉摸。
贝尔塔(唱):像个小丑。
院长(唱):有好多事你想开导她,
有好多事她应该懂了。
贝尔塔(唱):可她就是坐不住,听不进你的话。
院长(唱):水怎么能停留在沙子上?
玛格丽塔(唱):叫人拿玛丽亚怎么办?
院长(唱):叫人怎么能抓住皎洁的月光?
索菲娅(唱):只要跟她在一块,我就晕头转向,分不出东西南北。
阿格塔(唱):像变化莫测的天气。
卡塔林(唱):飘啊飘的羽毛。
玛格丽塔(唱):她真可爱。
贝尔塔(唱):她真可怕。
玛格丽塔(唱):她像绵羊。
索菲娅(唱):她比祸害还祸害,
赶得黄蜂没处藏。
阿格塔(唱):她比异教徒还异教徒。
玛格丽塔(唱):时而温柔,时而野。
卡塔林(唱):像个孩子,像个谜。
贝尔塔(唱):叫人头痛。
玛格丽塔(唱):叫人爱。
院长(唱):像个小姑娘。
众说纷纭的修女们只好一齐双手合十,仰脸向天齐唱:
叫人拿玛丽亚怎么办?
叫人怎么能抓住天上的云彩?
叫人怎么来形容玛丽亚?
卡塔林
阿格塔(合唱):她爱唠叨,叫人难捉摸。
贝尔塔(唱):像个小丑。
众修女(唱):有好多事你想开导她。
有好多事她应该懂了。
院长(唱):可她就是坐不住,
贝尔塔(唱):听不进你的话。
玛格丽塔(唱):水怎么能停留在沙子上?
众修女(唱):叫人拿玛丽亚怎么办?
突然“砰!”的一声开门声,接着一阵急促而响亮的脚步声打断了修女们的争论。
玛丽亚像阵风似的跑进院子,她把衣服往地上一扔腾出两只手来,飞快地按两下抽水唧筒的手柄,又用双手赶紧承接住水管里流出来的水胡乱地往脸上抹了一把,再捡起衣服三脚两步地冲到院长的面前。
突然,她发觉众修女严肃而毫无声息地注视着她的举止。她连忙放慢砰然作响的脚步。立定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向旁边探视修女们,看到大家都以严厉的眼光看着她,便摇了摇头无奈地走了。
表情各异的修女们合唱最后一句:
叫人怎么能抓住皎洁的月光?
大家就这样散了。
第五单元
17.公输
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藉子杀之。”公输盘不悦。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盘服。子墨子曰:“然,胡不已乎?”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公输盘曰:“诺。”
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为无雉兔狐狸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栴、豫章,宋元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王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
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围有余。公输盘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
18.《孟子两章》
18.1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18.2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步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不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19.鱼我所欲也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欤?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20.《庄子故事两则》
20.1惠子相梁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yuan雏,子知之乎?夫yuan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yuan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20.2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第六单元
21.曹刿论战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22.邹忌讽齐王纳谏
邹忌修八尺有余,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23.愚公移山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扣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馀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朔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24.《诗经两首》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