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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娜

文言文《娇娜》选自聊斋志异,其原文如下:
【原文】
孔生雪笠,圣裔也[1]。为人蕴藉[2],工诗。有执友令天台[3],寄函招 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4],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 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5],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 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 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6]:“琅嬛琐记[7]。”翻阅 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8]。少年细诘行 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9],谁作曹丘者[10]?”少 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11],愿拜门墙[12]。”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 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 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帆。”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 欢,即留共榻。昧爽[13],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 坐。僮入,白:“太公来[14]。”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15],向生殷 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16],勿以友故,行辈视 之也[17]。”已而进锦衣一袭[18],貂帽、袜、履各一事[19]。视生盥栉已[20],乃呼酒荐馔[21]。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 叟兴辞[22],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23],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24]。 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 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 公子命弹湘妃[25]。婢以牙拨勾动[26],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 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惠[27],过目成咏,二三月 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 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28],我夙夜代筹 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29],必如香奴者。”公子 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30]。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31],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 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32]。生 胸间瘇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 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33], 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曰:“娜姑至, 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 慧[34],细柳生姿[35]。生望见颜色,颦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36],就榻诊 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37]。然症虽 危,可治;但肤块已凝[38],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 徐接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 矣。乃一手启罗衿[39],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 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 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40]。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 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今旋转:才一周,觉热水蒸腾;再一周,习习作 痒[41];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42]。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43], 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 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 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44]”公子会其指[45],曰:“家君仰慕鸿才,常 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46]。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 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47],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 偕丽人来,画黛弯蛾[48],莲钩蹴凤[49],与娇娜相伯仲也[50]。生大悦, 请公子作伐[51]。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 是夕,鼓吹阗咽[52],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53],遂疑广寒宫 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54],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 之惠[55],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 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 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凤鸣,久之曰:“至 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 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56],授延安司李[57],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 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58],罢官,挂碍不得归[59]。偶猎郊野,逢一 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60],悲喜交 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61],宛 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 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62]:“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63]。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 但锐自任[64]。公子趋出,招一家具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 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 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瞑,昏黑如[65]。回视旧居,无复赉萚65], 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 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 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 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 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 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 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 于是一门团[67],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68],议同旋里。满堂交 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 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69],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 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 遂连夜趣装[70]。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 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 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71]。观其容 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72]。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73],尤胜干‘颠倒衣裳’[74]矣。”
【注释】
[1]圣裔:孔子的后代。封建时代孔丘被尊为圣人,凡其后代子孙,都被 尊称为“圣裔”。
[2]蕴藉:宽厚有涵养。
[3]执友:志趣相投的朋友。《礼·曲礼上》:“执友称其人也。”注:“执友,志同者。”今天台:任天台县县令。天台,今浙江省所属县,在天 台山下。
[4]落拓:犹“落魄”。穷困潦倒,飘泊无依。
[5]以大讼萧条:因为一场干系重大的官司,家道破落下来。讼,诉讼。 萧条,本为形容秋日万物凋零,这里借指家境衰落。
[6]签:书籍封面的题签。
[7]琅珰琐记:虚拟的书名。古有笔记小说《琅珰记》三卷,旧题元伊世 珍作。书首载西晋张华游神仙洞府“琅珰福地”的传说,因用“琅珰”为书 名。书中所记多为神怪故事,所引书名也前所未见。这里以“琅珰琐记”代 指奇书秘籍。
[8]官阀:官位和门第。《后汉书·郑玄传》:“汝南应劭自赞曰:‘故 太山太守应中远,北面称弟子,何如?’玄笑曰:‘仲尼之门,考以四科, 回(颜回)、赐(子贡)之徒不称‘官阀。’”
[9]羁旅:客居在外。
[10]曹丘:指汉初的曹丘生。《史记·季布列传》载,曹丘生赞赏季布, 大力为之宣扬,使季布因而享有盛名。后因以“曹丘”或“曹丘生”,代指 推荐人。
[11]驽骀(tái 台):能力低下的马,喻平庸无才。《楚辞·九辩》:“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
[12]拜门墙:拜为老师。门墙,《论语·子张》:子贡称颂孔子学识博 大精深,曾说“譬之宫墙,赐(子贡名)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 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后因以门墙指师门。
[13]昧爽:拂晓。
[14]太公:古时对祖父辈老人的尊称。这里是仆人对老一辈主人的尊称。
[15]鬓发皤(pó婆)然:鬓发皆白。皤,白。
[16]初学涂鸦,刚刚开始学习作文。涂鸦,喻书法幼稚或胡乱写作。唐 卢仝《示添丁》:“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这里是太公的谦 词。
[17]行辈视之:当作同辈人来看待。
[18]一袭:一身,一套。
[19]一事:一件。
[20]盥栉(guàn zhì贯至):洗脸、梳头。
[21]荐馔:上菜。荐,进献,陈列。馔,食物,这里指菜肴。
[22]兴辞:起身告辞。
[23]课业:提请老师考核、批阅的习作。
[24]时艺:明、清时,称科举应试的八股文为“时艺”或“时文”。时, 当时,对“古”而言。艺,文。
[25]湘妃:湘水女神。传说舜有二妃娥皇、女英。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闻迅,投湘水而死,成为湘水之神,称湘妃。这里指根据这个故事谱写的 乐曲。《琴操》有《湘妃怨》,又有《湘夫人》曲。见《乐府诗集·琴曲歌 辞一·湘妃解题。
[26]牙拨:象牙拨子。用来拨弹乐器丝弦。
[27]惠:通“慧”。聪明。
[28]旷邈无家:独居无妻。旷,男子壮而无妻。邈,闷。家,结婚成家, 这里指妻室。《楚辞·离骚》:“浞又贪夫厥家。”注:“妇谓之家。”
[29] 惠好:见爱加恩。惠,恩惠。
[30]少所见而多所怪:见闻太少,看到平常的事物便感到惊奇。《弘明 集》载汉牟融《理惑论》:“谚云:‘少所见,多所怪。睹骆驼,言马肿背。’”
【翻译】
书生孔雪笠,是孔圣人的后裔,为人宽厚有涵养,善于作诗。他有位挚友在浙江天台当县令,来信请他去。孔生应邀前往,而县令恰恰去世了。他飘泊无依,穷困潦倒,回不了家,只好寄居在菩陀寺,被寺僧雇佣,抄录经文。
菩陀寺西面百步开外,有单先生家的宅院。单先生是世家子弟,因为打了一场大官司,家境败落,人口也少了,便迁移到乡下居住,这座宅子于是空闲起来。有一天,大雪纷飞,道上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孔生偶然经过单家门口,看见一个少年从里面出来,容貌美好,仪态风雅。少年看到孔生,便过来向他行礼,略致问候以后,就邀请他进家说话。孔生很喜欢他,非常高兴地跟他进了门。见房屋虽然不太宽敞,但是处处悬着锦缎帏幔,墙壁上挂着许多古人的字画。案头上有一册书,封面题名《琅嬛琐记》。他翻阅了一下,内容都是过去从未见过的。
孔生见少年住在这座宅院,以为他是单家的主人,也就不再问他的姓氏家族了。少年详细地询问了孔生的经历,很同情他,劝他设馆教书。孔生叹息道:“我这流落在外的人,谁能推荐我呢?”少年说:“如果不嫌弃我拙劣,我愿意拜您为师。”孔生大喜,不敢当少年的老师,请他以朋友相待。便问少年说:“您家里为什么老关着大门?”少年回答道:“这是单家的宅子,以前因为单公子回乡居住,所以空闲了很久。我姓皇甫,祖先住在陕西。因为家宅被野火烧了,暂且借居安顿在这里。”孔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单家的主人。当晚,两人谈笑风生,非常高兴,少年就留下孔生和他同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个小书僮进屋来生着了炭火。少年先起床进了内宅,孔生还围着被子在床上坐着。书僮进来说:“太公来了。”孔生大惊,急忙起床。一位白发老人进来,向孔生殷切地感谢说:“先生不嫌弃我那愚顽小子,愿意教他念书。他才初学读书习字,请不要因为朋友的关系,而按同辈看待他。”说完后,送上一套锦缎衣服,一顶貂皮帽子,鞋和袜子各一双。老人看孔生梳洗完了,于是吩咐上酒上菜。房内摆设的桌椅和人们穿着的衣裙光彩耀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酒过数巡,老人起身告辞,提上拐杖走了。
吃完了饭,皇甫公子送上所学的功课,都是些古文诗词,并无当时的八股文。孔生问他是何缘故,公子笑着回答说:“我不是为了求取功名。”到了傍晚,公子又摆上酒菜说道:“今夜尽情欢饮,明天便不允许这样了。”又喊书僮说:“看看太公睡了没有?如果睡了,可悄悄把香奴叫来。”书僮去不久,先用绣囊把琵琶带了回来。过了片刻,一个侍女进来,身穿红装,艳丽无比。公子让她弹奏《湘妃》曲,香奴用象牙拨子勾动琴弦,旋律激扬哀烈,节拍不像以前所听到的。又让她用大杯斟酒,二人一直喝到三更天才罢。
第二天,两人早起一同读书。公子非常聪慧,过目成诵。两三个月后,下笔成文,令人惊叹叫绝。他们约好每五天饮酒一次,每次饮酒必定叫香奴来陪。一天晚上,喝到半醉的时候,孔生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了香奴。公子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说:“这个侍女是老父亲抚养的。您离家既远又无妻室,我替您日夜筹划已经很久了,想为您找一位美貌的妻子。”孔生说:“假若真要帮我的忙,必须找一个像香奴这样的。”公子笑着说:“您真正成了‘少见而多怪’的人了,要是认为香奴漂亮的话,那您的心愿也太容易满足了。”
过了半年多,孔生想到郊野去游玩,到了大门口,见两扇门板外边上着锁,便问公子是什么原因,公子说:“家父恐怕结交一些朋友扰乱心绪,所以闭门谢客。”孔生听说后也就安下心来。
当时正值盛夏湿热季节,他们便把书房移到园亭中。孔生的胸膛上突然肿起一个像桃样的疮疖,过了一夜竟然长得像碗一样大了,他疼痛难忍,呻吟不止。公子朝夕探望,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又过了几天,孔生痛得更加厉害,渐渐不能吃喝了。太公也来探望,父子相对叹息。公子说:“我前天夜里考虑,先生的病情,只有娇娜妹妹能冶疗。已派人到外www.7gushi.com祖母家去叫她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到来?”话刚说完,书僮进来说道:“娜姑到了,姨婆和松姑也一同来了。”父子俩急忙进了内宅。一霎时,公子领着妹妹娇娜来看孔生。娇娜年约十三四岁,美艳聪慧,窈窕多姿。孔生一见到她的美貌,顿时忘记了呻吟,精神也为之一爽。公子便对妹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不亚于同胞兄弟,妹妹要好好为他医治。”娇娜于是收起自己的羞容,垂着长袖,靠在床上为孔生诊断病情。手把手之间,孔生闻到娇娜身上散发着的芳香胜于兰花。娇娜笑着说:“应该得这种病,心脉都动了。病情虽然危急,但是还可医治;只是皮肤疮块已经凝结,非割皮削肉不可。”说完就脱下手臂上的金镯安放到孔生的患处,慢慢压了下去。疮疖突起一寸多,高出金镯以外,而疮根的红肿部位,都被收在镯内,不像以前如碗那样大了。娇娜又用另一只手掀起衣襟,解下佩刀,刀刃比纸还薄。她一手按镯一手握刀,轻轻沿着疮根割去。紫血顺着刀流出来,沾染了床席。孔生贪恋娇娜的美姿,不仅不觉得疼痛,反而还怕早早割完,没法再和她多偎傍一会儿。不多时,把疮上的烂肉都割了下来,圆团团的就像树上削下来的瘤子。娇娜又叫拿水来,把割开的伤口洗净。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粒红丸,像弹丸一样大小,放到割去了疮疖的肉上,用手按着它旋转。才转了一圈,孔生就觉得热火蒸腾;再一圈,便觉得习习发痒;转完三圈,已是浑身清凉,透入骨髓。娇娜收起红丸放回嘴里,说:“治好了!”说完便快步走了。孔生一跃起身追出门外感谢,觉得长时间的病痛像是一下子全没了。而心里却挂念苦想着娇娜的美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从此孔生闭卷呆坐,百无聊赖。公子已经看出他的心事,说:“我为您物色了很久,终于选得一位好姑娘。”孔生问:“是谁呀?”公子回答说:“也是我的亲属。”孔生苦想了好长时间,只是说:“不必要了。”然后面对墙壁吟诵元稹的诗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领会了他的意思。说:“家父仰慕您的大才,常想联为婚姻。只是我仅有一个小妹娇娜,年龄又太小。我还有个姨表姐阿松,已十八岁了,长相不俗。如果不信的话,松表姐天天都来游园亭,您等候在前厢房,可以望见她。”孔生便按公子说的到了那里,果然见娇娜和一个美人一起来了。这女子画眉弯如蚕蛾的触须,纤瘦的小脚穿着凤头绣鞋,与娇娜难分上下。孔生大喜,便求公子作媒。
第二天公子从内宅出来,向孔生祝贺说:“事情办好了。”于是清扫另一个院子,为孔生举行婚礼。这天夜里,鼓乐齐鸣,热闹异常。孔生觉得好似月亮中的仙女忽然来和他同衾而卧,竟然怀疑广寒宫殿即在眼前。未必在云霄之上了。结婚之后,孔生心里非常满足。
一天夜里,公子对孔生说:“您对我增长学问的指点我永远不会忘怀。只是最近单公子解除官司回来,索要宅子很急。我家想要离开此地西去。看样子已很难再相聚,因而离情别绪搅得心里非常难受。”孔生愿意跟随他家西行。公子劝他还是回山东故乡,孔生感到很为难。公子说:“不用忧虑,可立即送您走。”
不多时,太公领着松娘来到,拿出一百两黄金赠送给孔生。公子伸出两手紧握着孔生夫妇的手,叮嘱二人闭上眼睛不要看。他们飘然腾空,只觉得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过了很久,公子说:“到了。”孔生睁开眼,见果然回到了家乡。这才知道公子并非人类。他高兴地叫开家门。母亲出乎意料,又看到漂亮的儿媳,全家都非常喜悦。等到回头一看,公子早已无影无踪了。松娘侍奉婆母很孝顺,她的美貌和贤惠的名声,传诵远近。
后来孔生考中了进士,被授予延安府司理官职,携带着家眷上任了。他的母亲因为路远没一同去。松娘生了个男孩,取名叫小宦。孔生后来因冒犯了御史行台而被罢官,受阻回不了家乡。有一次他偶然到郊外打猎,碰见了一位美貌少年,骑着匹黑马驹,频频回头看他,孔生仔细看了看,原来是皇甫公子。急忙收缰勒马,两人相认,悲喜交加。公子邀请孔生跟他一起回家去。他们走到一村,树木茂密,浓荫蔽日。进了公子家,见门上饰有金色的泡钉,仿佛世族大家。孔生问娇娜妹子的近况,知道她已经出嫁了;又知岳母也已去世,非常感慨伤心。他住了一宿回去,又和妻子一同返回来。这时,正好娇娜也来了,她抱过孔生的儿子上下抛逗着玩,说:“姐姐乱了我家的种了。”孔生拜谢她先前的恩德,娇娜笑道:“姐夫显贵了,疮口已经好了,没忘记疼吧?”她的丈夫吴郎,也来拜见。在这里住了两夜才离去。
一天,皇甫公子忽带忧愁的神色,对孔生说道:“天降灾祸,您能相救吗?”孔生虽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但却立即表示自己甘愿承当。公子急忙出去,招呼全家人来到,排列在堂上向孔生礼拜。孔生大为惊异,急问缘故。公子说:“我们不是人类,而是狐狸。今有雷霆劫难,您愿意以身抵挡,我们就都能生存;不然的话,请您抱着孩子走吧,免得让您受牵累。”孔生发誓与公子全家共存亡。于是公子让孔生手执利剑站立在门口,叮嘱他说:“霹雳轰击,也不要动!”孔生按公子说的去办。果然见阴云密布,白昼如夜,昏天黑地。回头一看住过的地方,宽大的房舍没有了,只有一座高大的坟冢,有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穴。正在惊异不定的时候,霹雳一声巨响,震撼山岳;狂风暴雨骤起,把老树都连根拔出。孔生虽然感到耳聋眼花,却依然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浓烟黑雾之中,忽见有个鬼样的怪物,尖嘴长爪,从深洞中抓出一个人来,随着烟雾上升。孔生瞥了一眼那人的衣裳鞋子,觉得很像娇娜。急忙一跃而起,用利剑向怪物剌去,随手堕落一物。突然又一个炸雷爆裂,孔生被震倒在地,竟然昏死过去。
过了一会儿,天晴云散,娇娜自己慢慢苏醒过来。当她看到孔生死在身旁,便大哭着说道:“孔郎为我而死,我为什么还活着!”松娘也从洞内出来,一起把孔生抬了回去。娇娜让松娘捧着孔生的头,让公子用金簪拨开孔生的牙齿;她自己两手撮着孔生的腮,用舌头把口里的红丸送到他的嘴里,又口对口地往里吹气。红丸随着气进入孔生的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不一会儿,孔生竟苏醒过来。见亲属们都在面前,仿佛如梦中醒来。于是一家团圆,不再惊慌,万分喜悦。
孔生认为墓穴不可久住,提议让大家和他一同回自己的故乡。满屋的人都交口称赞,只有娇娜不高兴。孔生请她与吴郎一起去,娇娜又怕公婆不肯离开幼子,一整天也没商量出结果。忽然见吴家的一个小仆人,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家惊慌地再三追问他,才知道吴郎家也在同一天遭难,全家都死了。娇娜听说,顿足悲伤,啼哭不止。大家一起慰劝她。直到这时,大家一同随孔生回归故乡的计划才算定下来。孔生进城料理了几天,回来就连夜催促整理行装。
孔生回到家乡后,把自己的一处闲弃的园子给皇甫公子一家住,平常反锁着园门;只有孔生和松娘来到,才开门。孔生与公子、娇娜兄妹在一起,下棋、饮酒、谈天、聚会,亲密得就像一家人。孔生的儿子小宦长大了,容貌美好,有狐狸的神情。他到城里去游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狸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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